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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戴九峰道:“我们还会增加你们的顾虑吗?”

  程坚忍道:“当然是有,现在可以说,已经兵临城下。有你们在城里,无论在公在私,我们有枪的,都应该保护你们。可是事实上我全副精神,应该去对付敌人,又没有工夫。截至目前为止,西口外敌人距离城门还远,你们由西门出去,找船渡过南岸,还有出路。再迟一天半天,就难说了。”

  戴九峰道:“我正有事去见余师长,那么,我们一路到师部去向他请示吧。”

  程坚忍道:“那最好不过,我们交朋友一场,我不会随便劝你走的。”

  戴九峰见他一脸的正气,也就相信了他的话,随着他向师部来。

  这时城里几处火头,大致已经熄下去,可是火场上的黑烟,还是打着大小黑气圈子向上冲。整个常德城,都让这黑烟笼罩了。这日,还是个阴天,烟雾之下,黑沉沉的仿佛是像黑夜的天色,那焦糊的气味,不住地冲人鼻孔。东北两角的枪炮声,非常地迫近,大小街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挖起来砌成比人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子是曲线个“之”字形工事,向兴街口师部门口构筑下去。

  戴九峰挨着石头旁边低声道:“这个意思,你说巷战会战到你司令部门口来呀。”

  程坚忍也低声道:“假使援兵三日之内不到,在众寡悬殊的情形之下,有什么不可能呢?”

  戴九峰看着来路默然走到中央银行。程坚忍先到师长室里报告了救火情形。然后出来道:“师长正盼望着戴县长来呢,请进去吧。”

  戴九峰走进去,好在常德在这屋子里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并不生疏,各各点了个头。余程万师长起身和他握着手,让他在小床铺边唯一的一张小方凳子上坐下,说道:“多承你带着警察帮忙,救熄了火。不过我劝戴县长离开县城这一层,到现在还未蒙采纳,却是不能再迟延了。”

  戴九峰道:“我并不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只是我受到师长的感动,我觉得一样是守土有责的人。师长稳如泰山地守住这城池,我做县长的走开,似乎不应当。”

  余程万在小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盒纸烟,敬客一支烟,亲自擦了火柴,送将过去。戴九峰起身就着火吸了烟。余程万也取着一支烟从容地吸了,微笑道:“戴县长,你知道的,我是吸广东土产纸卷子烟的,这东西已经宣告来源断绝,我改吃普通香烟了。在一点小事上,可以推知其他一切。我是个捍卫国家的军人,我会反对你守土吗?时代变了,武器变了,战略战术一齐也要变。政略又何尝不要变?许多地方在修城,许多地方也在拆城,修城是预备自己固守,拆城就是不让敌人来占去利用。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城池的利用,是有时有土还有人的关系的。你是个行政官,炮火连天的围城里,你能行什么政?帮助军事吧,你又不会战斗。你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现在常德的存亡关键,不是在增加几百普通人士至一千人来帮助驻守,而是在援兵早日开到,用大量的军力来反攻。戴县长,只要你不离开常德县境,你也不能算是不守土。这样,你出了城,倒还是可以给我通消息给友军,把友军引了进来,早解常德之围。同时,你也可以带领那些警察联合民众在郊外对敌军做种种牵制,多少还可以帮我们一点儿忙。你在城里,还不是像我们一样,等候友军来援救吗?”

  戴县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余程万的脸色,见他还是一如往日,很和平亲蔼的,便道:“余师长,老实说,我一部分是良心上的主持,叫我守在城内,一部分是受着师长态度的感动,觉得你这样从容坐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人生百年,也免不了一死,守在城里有什么要紧,不过一死而已,况且这样死是光荣的,所以我决定了不走。现在师长这样说了,我可以考虑。”

  余程万笑道:“戴县长这个志向是可嘉的,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那是好官。’只是不死,能为国家为大众做出一点事来的话,不死也好。这样,不死也是光荣的,至多是减少一点光荣,绝不会站到不光荣那面去。因为我是劝你去迎接援军,不是叫你逃走,你何妨牺牲一点光荣,帮助五十七师挽救这个城池。你走吧,没有让你考虑的时间了。”

  说到这里,那个柴意新团长,正走进来,站在旁边,等候命令。戴九峰立刻站了起来,点了个头道:“好!我接受师长这个指示,我带了全城警察,由西路冲出外围。若是遇到援军,我必定把城里情形告诉他们。师长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耽误师长的时间了。”

  余程万也站起来问道:“你决定走了吗?”

  他道:“我决定走了。”

  余程万便伸出手来,紧紧地和他握着,点了头道:“那就很好,假如你把援军迎接来了,最大的光荣,还是你的。你可由大西门出去,我打电话通知那方面的部队掩护着你和全部警察。”

  他们口里说着话,那两只手,却是继续地握着摇撼;直到话已说完,两手才分开。戴县长又深深地点了几下头,然后转身出去。看他两只眼睛里已含着泪水,若不是为了师司令部的威严,他的眼泪却要落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黄九妹还活跃着

  在这谈话后的一小时,戴九峰带了全部警察和县政府属员,由西门出去了。他们整队走了出去,当然对守在城里的人,又给了一个新的印象。王彪得了程坚忍的话,在街市上和他搜罗纸烟,看到了这情形,引起了他一桩心事。他并没有考虑,就直奔到上南门附近一条小巷子来。这里有所四面砖墙的人家,紧闭着一字黑漆双门,门框上挂着一块红木漆金招牌,并未因了炮火失落。招牌有四个大字,乃是振康堆栈。王彪看到不由得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她们住下了,穷一辈子,哪里住过这样好的房子呢?”

  于是走上台阶,重重地敲了一阵门。可是尽管敲着,并没有人答应。这就大声叫道:“黄家妈,你开门吧,不是外人,王侉子有话来和你说。”

  这样才听到有人在门里问了一声谁?他隔着门先鞠了个躬,笑嘻嘻地道:“干妈,是我。”

  黄大娘开了大门,将他放进去,依然将门关上。因瞪了眼道:“王彪,你是有心和我为难吗?你这样大声音叫着,不会让警察听见?你不知道我们是藏在这里面的吗?”

  王彪笑道:“警察?全城一个警察也没有了。再说,你们藏在城里的这班老百姓,谁又不知道。你娘儿俩出来救火,是许多人看到的,根本你也就不用藏着了。我们军队在打仗,来不及管老百姓的事,县长和警察都走了,也没有管你们的人。”

  黄大娘两手叉了腰,睁着眼望他道:“你瞎说的。”

  王彪道:“我为什么瞎说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有那闲工夫,骗着于妈逗趣吗?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我想,县长和警察都走了,这座城池的情形,怕不是更严重一点。我抽着一点空儿,特意来和干妈送一个信,我看你老人家和九妹,还是走吧。一千块钱一天,你就守十天,也不过得一万元。敌机这样天天在城里乱烧乱炸,十天有多么难挨?就算命大,把十天挨过去,天天在这鬼门关上跑来跑去,你也犯不上。”

  说着话,跟了黄大娘一路向里走。这里三进的屋子,每进的房屋,都是窗户扇,一律闭得铁紧。就是木器家具,也都移走。穿过每重堂屋和天井,空洞洞的,地面上倒有不少的碎瓦片和焦糊的木屑。王彪将脚踢着阶沿一块焦木块,问道:“这是哪来的?”

  黄大娘道:“一个炸弹下来,连石头都飞起来,乱跑,什么东西不飞?反正是炸弹震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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