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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黄九妹凝神站着想了一想,两手互相牵牵衣袖,扯扯衣襟,她似乎在沉吟着想说一句什么话,忽然轰隆隆一声炮响,比每一次的炮,都要响得厉害些,她一个正在出神的人,不免身子闪了一闪。王彪道:“不要怕,这是我们自己的炮,就在东门发出去的。”

  黄九妹道:“我们也算不知道死活,枪炮震天震地地响,还在说身后百年的闲事,你回师部去吧,别误了公事。有工夫就来看看我们,大概我们走不了的。”

  王彪道:“我怕九姑娘讨厌我,我不敢来。”

  黄九妹笑道:“别傻了,我二十来岁的人,难道一点好歹都不懂?在这样生死关头,你来照料照料我们,那正是难得的好意,我讨厌你干什么?以往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回师部去吧。”

  说时,她见王彪制服上一个口袋盖子塞在里面,于是抽出手来,两手牵扯得平了,又按了一下,给他扣上扣子。王彪没想到她这样亲切,心花怒放之下,人几乎要跳起来,急忙之中,想不出一句话来感谢她,倒站着呆了。

  §第二十二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

  黄九妹看到王彪这样子,倒傻得可怜,和他点了个头,立刻转身走了。王彪见她走远了,想叫声九姑娘,又不敢大声叫出来,只是嘴唇皮动动,她自然没有听见,竟自回堆栈去了。王彪自言自语地笑道:“日久见人心,她待我还是很不错的。”

  站着呆望了空巷子一会儿,才想出程参谋叫出来找香烟的,现在还空着两手呢。城里根本没有商店,谈什么找香烟,根本只有找到原来买纸烟的店里去发掘,人家店主不在这里,随便地拿人家东西,严格地说,那是一种不光明的态度。长官知道了,还要军法从事,那犯不上。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找到香烟,也许有像黄大娘这样守店的人,不妨试一试。他根据了这个想法,走上大街,遇着那原来的纸烟店,就用手去推推门。推了两家,居然有一家门是虚掩的,推了门进去,大声问了两句“有人吗?”,也没有谁答应。

  这是家小不过方丈的铺,进来是一览无余。这家主人,大概走得并不匆忙,货架子已经清理一空,地上撒了碎纸,无非纸烟盒与火柴盒。铺子里几样笨重东西,也是颠三倒四碍着人行路。面前一张破旧小条桌,有白字几行,大概是用墙壁上的石灰片子写的,开了店门,放进亮光来,可以看得清楚那字是:

  “老板,对不住,我的烟瘾熬不住了,推门进来,想找点纸烟,结果,你这里除了破木器,什么也没有,我也就不再倒锁门了。在破纸烟盒里,七拼八凑,找到几支断腰纸烟,我拿去了。假如我不死的话,将来再补送你的钱,无名氏上。”

  王彪看着摇了几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我这个办法人家早试过了,不能遇到一家纸烟铺都推了门去问。程参谋委托的这件差事,只好交白卷了。不过在这几天,看程参谋的烟瘾却比平常日子的劲头子更足。若不和他多少找一点回去,他会大大失望。常德这样大一座城池,不会找不到几支香烟。关了店门的铺子,不能进去;炸塌了的屋子,其中定有每条街都开设着的纸烟店,还是到这瓦砾堆里去找找看。”

  他走路设想之间,得了个新主意。便又奔到火场。在那炸毁拆倒的房屋旁边,踏着碎砖乱瓦,转了两个圈子。遇到像香烟盒子的东西,都捡起来看看。但出来将近一小时了,又不敢多耽误,匆匆地跑了几家毁屋,居然找到两盒烟。其中一盒,烟支发着皱纹,原形还在却是压得扁平,又沾了潮湿,烟支却连成一饼,与烟盒子合而为一了。但他也舍不得丢了,揣在身上;立刻跑回师部。程坚忍正靠在小床铺上休息,预备再接受一次任务。看到王彪回来,便道:“没有纸烟就算了,我看你差不多整个常德城都跑光了。”

  王彪道:“我没有跑多远的地方,就是到上南门去了一趟。”

  程坚忍道:“那么,你一定是到你干妈那里去了。你不知道现在我们是和敌人生死拼命的时候吗?你有这闲工夫。”

  王彪道:“报告参谋,我并不是有什么私事,我还是劝他们这些留在城里的老百姓,赶快疏散。”

  程坚忍骂了他一句糊涂,板着脸没有作声。王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把那两盒残破的纸烟,掏出来放在窗户台上。

  程坚忍道:“你是多少钱买的?”

  他道:“城里哪有纸烟卖呢?这是在那炸过的房屋灰堆里,扒出来的。”

  程坚忍道:“以后可以不必去扒了,这很有嫌疑的。”

  王彪答应着是,退出去。程坚忍把烟盒子拿起来看看,虽然觉得这东西太不成样子,然而已经有二十小时以上没有吸过纸烟了,在一种小别情形之下,这东西还是宝贵的。于是先清理出来一支烟,放在窗户台上,将右手掌放平了,按在这根纸烟上,慢慢地搓平。然后举了起来看看,居然是一支完好的烟,情不自禁地摇着头道:“伟大的战争。若不是战争,谁会想到要一支烟纸都是不容易的事呢。”

  他擦火吸着那支烟,听了城外连天的炮火声,不觉想起了一番心事。立刻搬出那本横格厚纸簿,放在窗户台上,找了一条板凳,面对了窗户坐着,抽出衣袋里的那支自来水笔,就在簿子上写起来:

  亲爱的婉华:

  自十八日晚,听到炮声之后,开始给你写了一封信,于今将近一个礼拜,没有再写信了。这自然是我太忙,没有工夫写信,但也由于我在火线上督战,找不着一个地方写信。这时我得着一小时的休息,我正不知道我怎么样来安排它,而我的勤务兵王彪,当他到炸后的废墟上和我去寻找纸烟时,他竟忙里偷闲,去看了他的干妈与干妹。这是常德城中没有走开的妇女中之二位。我还没有工夫,问她们不走的理由,而王彪和她们保持着接触,却让我很受感动。觉得他们知识低浅的人,那情感的发动,倒是天真的,我能不如他吗?我最好的消遣,还是写信给你了。让我随了这钢笔尖,魂灵儿飞在你左右吧。

  首先我当告诉你的,是这常德外围战事发展的情形,先谈西线河洑那边,已是打了三天三夜,敌人除了大炮飞机,进攻的兵力,是三千多人。我们呢,只有一营人啦,那简直是十比一,我曾在这一条线上督战,我亲眼看到,我们的连、排长跳出战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线的敌人杀死在地上。敌人是波状战,也是车轮战,来一波,又一波,去一轮,再换一轮。单是罗家冲,就这样打退敌人七次的冲锋。你要知道,我们的战士,是没有人换班的,打退敌人第一次冲锋的是他,打退敌人第七次冲锋的还是他。敌人呢,走马换将,可就是七次了。

  战事演变到今天(二十三日)上午,守河洑的袁营长自强和全营弟兄,实在已尽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敌人呢,后续部队,还是继续地来到,为了我们对付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会调两尊迫击炮到河洑,用炮弹来轰击这个波状部队。我并曾受着师长的指示,在大树上架起鸟巢工事,用步枪射击俯瞰的密集部队。这自然是有效的,可是我们只有两尊迫击炮,而炮弹还是受着限制的。鸟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轻机枪,而我们的机枪根本不够支持地面工事的,只有两名弟兄,两支步枪,几枚手榴弹而已。这已经是惨淡经营了。敌人一见我们防守得好坚固,立刻变了方法。自今天拂晓起,调集了南路陬市和北路戴家大屋的大小炮共十七八门,用远距离射击,对了河洑核心猛轰,足轰了两小时,河洑街市固然是完全烧着,就是附近的树林,也都在屡次中弹之下,在冒着烟焰。所有工事,全轰着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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