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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王彪听他这话,知他又是向大西门去督战,没有说什么,随了后面走去,但这条路,已不似往日那样好走,炮弹在火光灿烂的空气里,呼呼地响了过来,走出城门半条街就有三枚炮弹在前后爆炸。到了渔父中学,已是迫近了火线,程坚忍找到营指挥所和来此作战的杜鼎团长谈话,王彪就在营指挥所外散兵壕里休息。

  这营指挥所也是个小碉堡,外面的散兵壕,屈曲着横断了路面。壕的一端,连着两幢轰毁了的民房,半堵没有倒的砖墙,挡住壕的正面,倒是相当安全。团部营部五六名杂兵,靠了土壁,坐在壕里休息,候令,大家悄悄地说话。有两名弟兄,不甘寂寞,曲了腿,面对面地坐着,手拍了腿,闹着儿童玩意儿,在猜锤子剪刀布的哑拳,赢了的拧输拳的耳朵。

  虽是天已昏黑了,那天上反映着炮火的红光,却看得手势十分清楚。每拧一下耳朵,大家全忍不住嘶嘶地笑。正猜得有趣,壕上有人轻轻问道:“哪位同志有水吗?分给我一点喝。”

  大家伸头看时,有一个伤兵,将绷带在肩上挂了手臂。旁边一个人,背了两支枪跟着。王彪道:“说话的好像老乡袁班长。”

  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袁忠国?哪一位答话?”

  王彪道:“参谋处勤务兵王彪,这里有水,班长这里来喝。”

  这两个就下了战壕,王彪把身边的一只木桶和一只瓷铁碗,一同送到袁班长身边,让他尽量地喝。他首先舀起一碗,一口喝光,哎了一声道:“不错,还有点温热呢。”

  他立刻把碗递给了同伴。王彪道:“班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们一七零团第二营由小西门进城了。”

  他道:“可不是,在长生桥附近,我们落了伍,就绕道到这里来。刚才已见了参谋,他让我进城归队。”

  王彪道:“听说酆营长……”

  他唉了一声道:“阵亡了,死得壮烈得很。”

  王彪道:“你有工夫说给我们听吧!”

  他道:“我迟十来分钟进城去,没关系,酆营长这段忠勇事迹,是应当告诉各位的。”

  说着,他接过碗,又舀着大半碗水喝了,然后道:“今天下午,敌人又用密集部队冲锋了,昨天我们还用迫击炮山炮去压制他们,到了今天,我们的炮就不大响,一个钟头也只响两三次,大概是炮弹完了。不过迫击炮营是非常出力的。这第三连涂天凤连长,和我相处得最近,我最知道他。那里前后有两棵大树,做了鸟巢工事,一个是我守着,一个就是涂连长做了观测位置。我们在桥上看敌人比什么都清楚,我们在树上用电话指挥发炮,有什么不百发百中?虽然我们一下午只发了几炮,一炮打过去,总揍死他几十个人。后来我看到涂连长下了树,带了他的弟兄,加人散兵壕作战。”

  王彪道:“他们有家伙?”

  袁忠国道:“喏!那位就是他迫击炮第三连的弟兄。你问他吧。”

  那士兵道:“我们一排人,只有九支步枪,其余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个徒手的。徒手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拿两枚手榴弹,就由战壕里上去。我也是腿上让子弹穿掉了一块皮,落了伍了。”

  群伙中一个士兵道:“我们五十七师,真不含糊呀!后来怎么样呢?”

  袁忠国道:“没有炮,敌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长生桥那一带,总有四十门大炮,不分高低,敌人对了我们的工事乱轰,我们几处机枪阵地,都让炮轰毁了。我蹲的这棵大树,就让炮弹射穿了两回,那一阵狂风,几乎把我摔下来。长生桥往南,有几个鸟巢工事,今天算是用着了。我们在上面守着,看到敌人走近,对准了密集部队一枚手榴弹,不会让他们少死人,敌人冲到大树边六次,我送了他们五枚手榴弹。第六次我没有手榴弹了,把步枪还干了他几个。算我运气好,敌人对树上还击我多次,就是手臂上穿了个洞,别处没事。也是那棵树长得好,四周有许多小树,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挂了彩,一只手没有办法,只好留在树上光瞧着。巧啦,营长两次由战壕反攻过来,都攻到那树林边下。第一次上来,大概我们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后,树林外捡着三二具个鬼子尸首,他们就下去了。营长也回了战壕。第二次上来,营长就只带了八九名弟兄。我亲眼看到他一路丢了手榴弹上来,那八九名弟兄,也就是这样丢着手榴弹上来的。我想,他是看着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个大家完的办法。所以到了敌我相隔几尺路的时候,我们这里还在丢手榴弹。敌人没想到我们用那个战术冲上来,十之八九躺下了。一个密集部队,大概总有三四十人,只回去几个人。”

  王彪道:“我们呢?”

  袁忠国道:“那还用说吗?全没有回战壕哇,营长自然也在内。他是我们一个好长官,唉!真是可惜!”

  士兵里有一个人插言道:“虽然他为国牺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说这句话。将来我们在营里建筑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阵亡将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团第二营营长酆鸿钧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来的。”

  袁忠国道:“所以我们全不怕牺牲,都有这点意思,落个芳名万古存。我这里在敌人尸首身上,搜到这么一点好东西,各位来一支。”

  说时,他在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盒子传递着,各人面前,分敬了一支纸烟,又摸出火柴,分别地点了烟。立刻这战壕黑暗里,有几点红星亮着。王彪吸着烟,笑道:“班长,你在鸟巢工事里作战,那是个新鲜玩意儿,你觉得这玩意儿有些什么好处?”

  袁忠国道:“好处多着呢!可惜大树究竟不多,不东面拼命地喊杀,他可会在西面悄悄地抄袭上来。有时候,他们在阵地上匍匐前进的时候,头上顶着树枝,或者顶着草,故意让我们发现。他可能把树枝插在地上,人跑了开去。有时候,他们也弄些少数的人,在我们阵地面前佯攻,消耗我们的子弹。像这一类的事,我们在大树上守着,全看了他一个清清楚楚。我们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络,用各种暗信号,通知了散兵壕里和碉堡里,不但可以不上当,反而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在这些鸟巢工事里,我们至多是两个人,牺牲了也无所谓。在今天以前,他们还没有发现这玩意儿,我们真占了不少便宜哩。”

  说着,也打了个哈哈。还是王彪因为他同伙两个都是带伤的,劝他赶快进城。他两人说声再会,爬出战壕,从从容容地走了。

  §第三十四章 夜风寒战郭 星火肃孤城

  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发生的。到了黄昏的时候,每日照例的一个高潮,这日自然也没有例外。当袁忠国离开渔父中学前面战壕时,有一架敌机,突然地飞到了常德城圈上,绕着城垣飞了个圈子。然后飞到城中心,落下个照明弹。照明弹这东西,像个远望的汽油灯泡,亮得发白,它由飞机丢下,化学液体燃烧起来,悬在几百尺高空,可以烧十几分钟。液体燃烧完了,就变为一阵青烟化为乌有。平常轰炸机夜袭,用这种东西对付灯火管制。半空中悬上一二十个照明弹,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昼。而敌人在常德丢照明弹,却不是这个意思,这是黄昏总攻击的一个信号。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弹像大月亮似的,挂起来,敌机就悄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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