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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大家疏散开来,各人拿着发声与不发声的武器,挨着烧毁了的房屋,擦着断墙,穿过十字路口。全城火光,虽还是照耀着,但四处是乱枪响,敌人在晚上还不知道这里的虚实,也分不清敌我,并没有什么动作。穿过十字街口,便是江边码头,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像一群虫豸在地上爬动。码头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有些扑扑之声,这实在是二十天来,同行人第一次听到的大自然的声音。

  城里零落的枪声,或远或近地穿过长空,越是显着这江岸的寂静。大家悄悄地顺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并看不到船只。原来在我们控制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队过河去了,余师长站在人中间慢慢走,便轻轻地道:“向东一定有船,我们把敌人控制下的船,夺一只过来就是,大胆些向下游去,是有把握的。”

  于是大家掉转身又向东走,在江边,曾遇到两三个敌人的影子,由码头穿进向河街的小巷子里去。大家闪在残破工事下,让敌人过去。这更证明了前面有船。副官邝文清拿着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沿了水边,首先向东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只单独的大帆船,将绳子拴在断木桩上。他悄悄地走到船边,扶了船头向里一看,并没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里摸出一方白手绢,手里提了,在空中连连招幌。在星光下,这白色的东西,还可以现出一点影子,于是一行八人,都悄悄地鱼贯上了船,余师长是最后上船的一个。

  他到了船舱,他的卫士李炳松,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点开了。可是离岸约一丈多远,河水很深,竹篙已撑不到底了,可是这船上没有懂得驾船的人,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却操纵不住这只大船。大家正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像有天意帮助这一群保卫常德的虎贲,突然来了一阵很厉害的北风,呼呼作响,把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东,风又由西北向东南,正是这船要取的航线,大家竟是篙橹不动听凭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当时在船上的人都觉得这事太神秘,也增加了一番兴奋。

  船已斜过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敌人似乎已发现江心这只船,突突突地来了一阵机枪扫射,大家立刻都伏在舱底下去。这大船吃水很深,他们所伏的舱板在水平线下,夜晚目标又不大正确,虽然船中了几颗子弹,却没有伤到一个人,而且风势很猛,时时把船向东南推进。船离开了射击,余师长沉静地由舱里站起来,回头望着常德城,那南墙的残破城基,还隐约地有道黑线,燃烧不尽的余火,变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轻烟,缭绕上升。

  炮声喊杀声房屋倒坍声全没有了,只是那刷的一声啪的一声的步枪流弹响,还点缀了战场的气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这座城,战死到只剩三百人了,于今走开二百多人,城里只有几十名弟兄,这个悲壮的局面,实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团长担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凭那七八十人的两只手,不知道还能苦撑多少时?他想着,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静止得没有了气息声,大西北风还是由常德吹来,好像八千兄弟的英灵,在空中相送。他一阵心酸,忽然落下几点泪,忽然叫道:“把船划回去!”

  邝文清副官在船头上问道:“师长,划回去?”

  他道:“划回去,我舍不得常德这座城。与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里,与城共存亡。”

  邝副官道:“那么,我们来迎接友军的计划,不完全推翻了吗?过江的各团直属部队,谁来指挥?假使我们马上碰到友军,现在还只两点钟,在天不亮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赶回常德呀!”

  余师长道:“你听听南岸并没有枪声,立刻能接到友军吗?”

  在后艄守舵的李连贵副官接嘴道:“报告师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为了挽救弟兄,一秒钟都是可以宝贵的。友军走远了,我们更应当去接他们,假使越走越远,岂不糟糕?何况前来那团友军,已到我们防地圈子里,根本是归师长指挥的。请师长想想,不去指挥他们,怎么能和我们过江的部队联络?”

  邝副官道:“师长不必考虑了。说句彻底的话,回城去无粮无弹又无人,根本守不了这城。若受伤被敌人俘虏,反为不美,但凭师长亲自出面,亲自指挥,援军进城,要快得多。”

  他说着,又反过面看常德,卫士余江伟道:“这样大的北风吹大船,又无人会撑,要回也回不去,绝无考虑可能,报告师长不必考虑。”

  余程万默然地站着,万意交集,手只管抚摸了夹在肋下那支手枪,后来想还有达成任务的希望,就放开手,不到十分钟船靠近了南岸。

  大家怕岸上有敌人拦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发的声音,就是走的脚步,也轻轻地落下。同时大家也预备敌人一开枪,就冲锋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树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动静,船悄悄地靠了岸,余排长伟安,牵着绳子跳上岸,缚在一块石头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余师长站在沙滩上,向四周观察了一遍,决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开南站这群民房。

  他们还没有离开原来登岸所在半分钟,突突突,一阵机关枪声在身后发出。看那子弹射来的火光,正奔向江边那只没人的大帆船。敌人的目标,既在那边江上,大家更是认为迂回行军,完全不错,益发再走向上游。在常德对面的地势,被沅江来回包围着,是一个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游,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条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着公路上,必是敌人满布。因之迂回到了江边,就在公路沅江之间,钻隙向南走。

  这时,星月无光,霜风遍地,昏黑的旷野寂无声响,余程万带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沟翻堤而进。回看常德只有几缕紫烟,在长空依依相映。

  §第六十二章 冲!冲过去

  东方的天脚,渐渐地露出鱼肚色的曙光,余程万带的这些弟兄,背着西北风,在浓雾铺满了草屑的大路上,继续南下。远远地看到四五株枯柳,在寒空里拂动着稀落的长条,下面有七八户人家,也像怕冷似的,矮矮地拥挤在一处。这些人家,一半是瓦屋,一半是草屋,在懒洋洋的矮堤下,配上些带水的荒田,现出一种凄凉的状态。部队有人认得,这就是集中指定地点鲁家河。

  一晚上的辛苦摸索,快要告一段落,大家也是加紧地走。一会儿工夫,前面两个斥候兵,引了社团一位排长前来,报告该团已于一小时以前,赶到了鲁家河。村子上的老百姓,已经逃走一空,队伍现时在口上集合,等候师长。弟兄们听说杜团安全到达,总算人力又加强了许多,各人心理上轻松了一点。

  走到村口上,果见杜团还有一百名上下的官兵,在村子里人家屋檐下排队站着,大家手上拿着上了刺刀的枪,保持着警戒性。团长杜鼎,迎着压队来的师长余程万,作了一个简单报告,该团官兵还共有一百零四名,报告完了,立正在当面。余程万看他那件灰布棉大衣,已一半沾着黄泥痕迹,军帽也成了灰黑色。十几天的苦战加上这一晚霜风里的奔走,面色是冻得发紫。拂晓的西北风,像刀子割人一样,还是迎面吹去。

  团长如此,看看那些持枪站在屋檐下的队伍,也就现着全身上下,都是苦战的痕迹,变成灰色的绷布,裹了头上或手上的伤痕,绑腿上涂遍了的泥浆,像双黄皮靴子,军服上沾遍了灰尘,几乎是煤矿工人的打扮。他觉得士兵们出生人死,到了现在,实在已尽了他们最大的职责,心里发生了一番凄楚的滋味。那股凄楚滋味,由心腔里只管向上冲,直冲到眼睛里去。但他立刻遏止住了自己的情感,正着面孔,对大家看了看,对杜团长道:“很好,你们已经赶到了这里。但我们出来迎接友军,这任务更是重大,必须用最敏捷的办法,把友军带进城里。这鲁家河四周,全是敌人,我们要用更旺盛的战斗意志,钻隙进入德山和友军会合。现在可让弟兄们稍微休息一下,回头我会指示你们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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