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楼之“坏孩子”贾环

　　
　　在绝大多数《红楼梦》读者眼中，宝玉同父异母弟弟贾环，是个名副其实的坏孩子。他迟至第二十回才出场，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跟宝钗的丫鬟莺儿赶围棋掷骰子，输急了赖钱，让莺儿很不高兴，也让读者对这个全无国公府子孙慷慨大方气度的小男孩顿起厌憎轻慢之心。
　　第二十五回中，王夫人见他放学回家，难得委以重任，让他抄写《金刚咒》，他却趁机算计烫瞎宝玉的眼睛，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推倒，幸亏老天保佑，宝玉眼睛并未受损，只是左脸烫了一溜燎泡出来。这些还属小打小闹，他后面干的事，估计再宽容大度的读者，也不得不思考：这个小男孩，为何总是积习不改，行动就安坏心呢？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可算贾环的正传。贾政本来已被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气得目瞪口歪，贾环抓住机会，又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地告密，说宝玉强奸金钏儿不遂致使金钏儿赌气投井而死，又把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喘吁吁直挺挺从在椅子上，满面泪痕，喝令小厮将宝玉的嘴堵起来，“着实打死”，酿成了《红楼梦》中惊天动地的“宝玉挨打”事件。
　　然而，贾环充其量只能算个问题儿童，与赦珍琏蟠、王熙凤、王夫人一干人比起来，仍未免小巫见大巫，而且，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人性中善的、向好的一面，正在贾环身上渐渐显露。第七十五“开谈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曹雪芹煞费苦心地让读者看到了与小时候不太一样的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业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路”。而他作的诗，不但让贾政亦觉罕异，而且得到了伯父贾赦的高度评价，“甚是有骨气……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还扬言贾环将来一定会得到世袭的前程，对贾环非常看好，甚至超过宝玉。虽然贾赦因怨恨贾母偏心因而不无趁机与贾政打擂台之意，但也并非完全言不由衷。贾环谐音“假还”，或许曹雪芹愿意，是贾府抄家没落诸子孙流散后，贾环被法外施恩回到家中，从此洗心革面，与贾兰共同担负起了振兴家族的重任，甚至可能真的如贾赦所言，世袭了前程，与前面第七十五回“得佳谶”遥相响应。第七十五回宝玉、贾环和贾兰三人的中秋诗，曹雪芹未来得及补写，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但从回题看和上下文看，“佳谶”不仅仅指贾兰，还包括贾环。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嫿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曹雪芹再次点明，“他两个(贾环、贾兰)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说明贾环最终与贾兰同道，走的是一条正统的也是贾政日日期盼、希望的成长之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以此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而且，他们的水平比宝玉还高。
　　从最初的否定，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肯定，曹雪芹的创作思路不断调整，最终形成了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创作精神、创作标准和创作水平，也就是怀着一颗大慈悲、大悲悯之心，即使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物，也不忍穷追猛打、赶尽杀绝，总有所保留，下笔之时，力求郑重，未敢有丝毫轻薄、轻浮，并不狭隘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与之相比，高鹗的创作水准就相差得太远。早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曹雪芹以第一人称自述的口吻告诉读者：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狠舅”指王仁无疑，奸兄却铁定不是贾环，因为贾环与宝玉一样，都是巧姐儿的叔叔，贾兰、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才称得上“兄”。据脂砚斋批露，贾芸与小红有“仗义探庵”之举，因此，他也不太可能参与到拐卖巧姐儿之事中，最有可能的，是蓉、芹等人。高鹗罔顾事实，故意搞错辈份让贾环与王仁、邢夫人一起拐卖巧姐儿，与当下有些“脑残”单位、部门动辄拿临时工、拿基层说事同出一辙：弱者没有任何话语权、解释权，只好听凭别人把脏的臭的往自己身上招呼。有人考证，说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原作，那跟高鹗说贾环主导拐卖巧姐儿一样，纯粹瞎掰。
　　有必要探究的是，小时候的贾环，为什么心理那么阴暗、心态那么失衡、行为那么失范，完全失去了儿童应有的赤子之心呢？曹雪芹其实在前八十回中交待得很清楚。
　　如果说，宝玉是荣国府高高在上的凤凰，贾环则卑微如一棵小草，低到尘埃，任人践踹，尽管他同宝玉一样，都是国公府嫡派子孙，只因一个正出，一个庶出，境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宝玉生活中锦绣丛中，锦衣玉食，珠围翠绕，行动则前呼后拥。花红柳绿仿若太虚幻境的大观园，哥哥宝玉、姐姐探春、寡嫂李纨可以住，甚至黛玉、湘云、宝钗等亲戚也可以住，但惟独贾环不可以住；元春省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热闹繁华，纵然极幼的贾兰，也可随母依叔礼，可贾环压根沾不上边，曹雪芹给出的理由是“从年内染病未愈”，其实呢，即使贾环活蹦乱跳的，这泼天富贵也不会有他的份。父亲贾政眼中，他“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生母赵姨娘嘴中， 他是上不得高台盘的“下流没脸的东西”；名义母亲王夫人心中，他更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姐姐探春呢，看待他似有若夫；当家人王熙凤呢，一不高兴就喝骂；众丫鬟们素日也爱理不理，厌恶他；贾母呢，对宝玉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即便远支的喜鸾等人，她也细心地照顾到了，可对贾环这个嫡亲的孙子，从来没正眼瞧过，更不用说给予任何关心关爱了。想想贾环，也真够可怜，在最需要关心、教育的时候，承受、遭遇的，偏偏总是轻视、蔑视、忽视、怒视。物不平则鸣。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满怀忿恨报复之心，一有机会，就要造衅生事了——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拼命地提醒众人，我贾环，还是个活人，同样需要爱，需要关心，需要教育。其实，贾环也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孩子，不是那种得陇望蜀之人，因此，到后来，他慢慢地趋向正常，显露人性的亮光。
　　这是曹雪芹苦心孤诣，特意赋予了贾环的一个莫大幸运，也是三百多年来，千千万万《红楼梦》读者的一大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