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三坐之三：80回本红楼梦对站立坐卧的姿态有相当的讲究
一、
80回本红楼梦涉及到极其多方面的知识，当然作者对各方面讲究的深度不一样，服装布料、室内装饰以及美食是其中比较讲究的方面。除此之外，笔者认为曹雪芹对站立坐卧的姿态也比较关注，好像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这方面不需要高深的知识，可能也因为如此，很多专家没有关注到这方面吧。这也正好让笔者这样的业余研究者关注关注。
红楼梦第55回到56回，平儿在探春等人的议事厅和王熙凤住处来回，这就是我所说的三坐的内容。从平儿在议事厅与探春等人的周旋到离开议事厅，这是一坐；平儿在房内和凤姐说话到一起吃完饭，这是二坐；平儿回到议事厅后探春令其坐下，这是三坐。
其中坐与不坐的考究，结合其他相关的内容，笔者认为能看出来一些相关个人的性格地位关以及曹雪芹的一些行文特点等等。
二、
笔者先分析第三坐，相关文字是这样的：“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诸内壸近人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
脚踏太矮，没有靠背，坐于其上要保持一定的礼仪会极不舒服，很明显不是给主子坐的，纵观全文关于脚踏的例子，应该是给有脸面的下人坐的。探春让平儿做脚踏，是平儿是丫鬟不是妾的一个证据。
56回，甄家男仆送来礼物，探春用上等封儿赏赐，甄家又派了四个女仆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
四个甄家的女仆“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别”，是高级女仆，如果脚踏是可以给主子坐的，她们是不敢坐的，甄家的四个高级女仆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理。后面不是说了嘛，“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可见知礼。既然知礼的她们敢坐，说明脚踏不是给主子坐的。
16回，“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20回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发狠骂袭人，宝玉黛玉宝钗凤姐四个主子接连劝解，好歹才让凤姐把她拉走了。赵嬷嬷看来比李嬷嬷低调小心，上炕是“执意不肯”，平儿设下一杌，李嬷嬷没有误以为是给她准备的坐具，没有坐，可见其小心知礼，脚踏来了就敢坐了。如果脚踏是可以给主子坐的，赵嬷嬷是绝对不敢坐的。
这里可以扩展一下，注意一下“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中的“早”字。没待三人客套一番，平儿早早就拿来杌子脚踏等物，似乎是在拆两位主子的台，可是两位主子并责备她，不但赵嬷嬷，连两位主子都顺势下坡，可见平儿对两位主子和李嬷嬷很了解，知道李嬷嬷很小心，绝对不敢坐，知道两位主子只是表面上服从贾府规矩，情面上客气，并不真的从内心尊敬李嬷嬷，也知道两主子清楚李嬷嬷的低调性格，不会怪罪平儿早早就来“解套”（客套的套）。一个早字，细腻而精炼地表达了4人内心所想。
35回，玉钏和莺儿送荷叶汤到怡红院，送到后，“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没有人请玉钏坐，玉钏自己坐下了，那是因为玉钏是服侍长辈的丫鬟，在晚辈主子面前有体面。是否脚踏是可以让主子坐的坐具，所以莺儿不敢坐呢？不像，一是脚踏不好坐，不太可能让主子身份的人坐，前面已经说过了。二是如果脚踏可以让主子坐，玉钏不可能敢不请而坐在杌子上，杌子明显比脚踏高级。玉钏在宝玉面前如何有体面，也知道是有个度的。所以推断脚踏还是只能让下人坐。
莺儿连脚踏都不敢坐，足见宝钗教导之严。
三、
平儿二坐是这样的：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
“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从上下文分析，说这话时平儿是站在炕前向凤姐汇报工作，凤姐则极可能半坐半躺在炕头，要吃饭了，凤姐邀平儿对食，平儿坐是坐了，没敢全坐，“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以这样的坐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这让人想起了第4回，“(贾雨村)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通房大丫头不敢在正妻面前舒舒服服地全坐，这本来不奇怪。奇怪的是，前面平儿与凤姐对话时显得相当放松，甚至有些轻狂无礼，同时凤姐对平儿相当宽容大度。一转眼吃饭时为何平儿变得小心翼翼地紧守礼节？如果要表示通房大丫头平儿在正妻凤姐面前必须如此守规矩，前面为何不规矩？如果表示平儿与凤姐感情好，不必事事将规矩，后面为何又很规矩？前后不一致。
笔者推断原因是前面无第三者在场，以两人的关系，两人私处一室时不太讲规矩是说的过去的。贾雨村请门子坐，两人其实关系不是很铁，但是贾雨村很客气，携手邀请，后搬出了“贫贱之交不可忘”，门子方小心翼翼坐了，此时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讲，凤姐如果没有请平儿坐下，平儿不敢不请自坐是不正常的。曹雪芹也可以写平儿被请坐下再汇报工作，两种写法都说得通，作者在这里有个自由度。这方面作者没有明写。
后面凤姐要对食，一般来讲没有站着吃饭的理，何况是邀请别人与你对食，赵嬷嬷坐在脚踏上与贾琏夫妇吃饭也是一例，所以凤姐请平儿坐。两人对食时肯定有N个丫头服侍，有第三者第四者等在场，平儿就得讲规矩了。平儿前倨而后恭，于是出现了这样对比鲜明的文字。
至于凤姐对平儿的逾礼行为很大度，与她不准平儿做贾琏妾氏的行为也是对比鲜明。在夫妻问题上，凤姐似乎很难接受贾琏有第二个女人。平儿身体没大病，却一直没怀孕，原因之一可能是同房次数太少，从兴儿与尤二姐的对话，和贾琏与鲍二家的对话来看，以及21回平儿对贾琏说的话来看，凤姐似乎严密控制贾琏和平儿的同房次数，原因可能除了嫉妒还有怕平儿怀孕。一旦怀孕，凤姐不得不接受平儿升级为妾。如果生下儿子，对凤姐是个极大的威胁。如果平儿是聪明人，又了解凤姐的为人，有时可以挺放松，甚至有些“不将凤姐看在眼内”（见39回吃螃蟹的文字），但是在与贾琏关系的问题上她应该是极为小心翼翼的，不得不提防凤姐翻脸。
所以如果后来平儿升级为妻，凤姐降级为妾，平儿如何解释没有向贾琏等人提供她的黑材料，以凤姐的性格会很难相信。
四、
第一坐是这样的，“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赵姨娘请平儿坐，似乎说明平儿是主子级的人物。前面和后面就有请赵姨娘坐和请宝钗坐的文字，“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似乎证据确凿，平儿是主子？
但是分析上下文更多的文字来看，平儿还是下人，不是主子。首先赵姨娘是请平儿坐，但是没有李纨探春请平儿坐的文字，是不是曹雪芹内心设计李纨探春也请平儿坐了，只是写漏了？后文有写到“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后来探春说了一句“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于是平儿出去一趟，到了庭院里，媳妇婆子们请她坐，口中说道，“姑娘站了半天乏了”，可以初步确定平儿从头到尾是站着的，李纨探春没有请平儿坐下。
探春说的“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是这样一回事，“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探春认为支使屋檐外“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要饭要茶是不合适的，却要平儿去，这是平儿不是主子的一个证据。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请平儿坐，平儿说了声谢谢，也是一个平儿不是主子的证据。
然后秋纹来了要直往里闯，因为被众人阻止，“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证据加一。秋纹这个人有些托大，但是总不敢在贾琏的妾氏站起来后，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坐褥上。
探春因为刚刚哭过，“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平儿代行待书的工作，也说明她只是一个丫鬟而已。就在这个场景内，平儿服侍李纨探春等不止这一件事，“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这里的妹妹们是指待书等丫鬟；“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这两个例子都是指平儿服侍李纨探春等人的，不必再做分析。
小结一下，从平儿一坐这一段来看，除了赵姨娘请平儿坐这个事情外，有很多事情可以说明平儿是丫鬟，一是平儿在探春李纨等人面前似乎始终站着，到院子里媳妇婆子请她坐，她还说了声谢谢。二是探春认为要饭要茶的工作不是管家娘子们做的，却要平儿去做。三是平儿刚从坐褥上站起来，秋纹敢坐她的坐褥。四是平儿再三服侍探春等人。
回过头来，单看平儿站立或者坐下的状态。如果联系平儿的二坐与三坐，尤其是二坐，平儿前倨后恭，前面有些轻狂，后面小心翼翼的半坐炕沿，基本能说明曹雪芹不像是写漏了李纨探春请平儿坐的文字，也不像是因为赵姨娘已请了平儿坐了，所以原应请平儿坐的李纨探春不再请平儿坐了（这不符合礼仪），更像是曹雪芹的内心设计本来就是李纨探春没有请平儿坐。如果再联系其他文字，确定平儿是丫鬟，不是贾琏的妾氏，更能确定探春李纨没有请平儿坐。
既然如此，在平儿是丫鬟的前提下，为何赵姨娘请平儿坐下呢？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曹雪芹顺手多写了这错误的一笔。从三坐的内容看，有大量有关站立坐卧等身体姿态的文字，这里再加一段前面没有提到的，探春哭后要洗漱，“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如果把引号内这段文字略去，前后文接上再看看，根本无伤大雅，但是曹就写了这段“多余”的文字，可见曹对有关站立坐卧等身体姿态的文字有相当的用心，实在不像是顺手多写了这错误的一笔。假设真的是顺手写了赵姨娘请平儿坐下，为何又没有顺手写成是“探春李纨赵姨娘等人”请平儿坐，单单写成是赵姨娘请平儿坐？
是无心之失还是用心细写？笔者认为是用心细写。推测一下，可能是因为赵姨娘行事荒疏，对王熙凤又恨又怕，平儿不但是凤姐心腹，有时还实际上行事管家之权，赵姨娘见平儿来了下意识地要拍拍平儿的马屁，所以请平儿坐下。平儿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探春李纨知书识礼，没有请平儿坐，平儿当然没有应赵姨娘之邀坐下。加上平儿看出了气氛不对，比平时更小心谨慎，“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后来平儿吃了饭再来，大家出身礼仪周全的探春请她坐，而且坐的是脚踏，平儿就敢坐了。所以笔者估计曹雪芹写赵姨娘请平儿坐，不是出错而是细腻。
五、
80回红楼梦里有关站立跪坐姿态的描写很多，远不止平儿三坐以及从平儿三坐延伸出去的那些内容。笔者认为写到这些文字时，即使不是百分百也绝大多数有曹雪芹内心设计在起作用。如果要认真拍摄红楼梦，要尽量完美还原80回，最好是严格按照小说的文字拍摄。
在看过的所有影视版本中，笔者最喜欢87版。但是87版在站立坐卧姿态的表现上并没有严格按照小说来拍摄，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