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太子墓记

　　距离咸阳乾县县城三公里许的韩家堡一段坡地上，永泰公主墓东侧，便是乾陵十七座陪葬陵墓之一的章怀太子墓。章怀太子，即李贤，是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第二个儿子，聪慧仁义，但生前命途多舛，被武则天以谋反等罪名发配至现在的四川省巴中市，落寞孤寂，但武则天对其仍然不放心，逼迫其自杀于巴州公馆，年纪轻轻，也就三十出头而已。李贤多才，却在李少红导演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中被塑造成终日与香料为伴的闲适之人。但其生前落寞倒也是事实，死得也凄惶，岂料死后的陵寝也不被后人待见，游客稀少，门庭冷落，导游先生导游小姐带领旅行团参观了永泰公主墓、懿德太子墓后，一般都直接奔向高处的乾陵，他们给出的理由是章怀太子墓的形制与永泰公主墓类似，而且比后者还小，基本上没看头。果然，当我顶着直砸天灵盖的毒日头，来到章怀太子墓大门前时，没见到一个游人，与永泰公主墓和乾陵游客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唏嘘不已。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李贤并非独自一人安息于此，而是和他钟爱的嫔妃房氏合葬在一起。李贤死于公元六八四年。神龙二年，即公元七零六年，唐中宗李显复位后，令人从巴中将其灵柩运回长安，以雍王身份将其厚葬，置于乾陵东南，作为陪葬陵寝。到了景云二年，即公元七一一年，唐睿宗命人将李贤墓室重新打开，将他嫔妃房氏与他合葬，追谥“章怀”，后人称章怀太子。乾陵也是夫妻合葬墓，即高宗和武则天的合葬墓，也是男人先葬，之后再将女人的棺椁放进去，虽说可以解读为那是大唐风靡一时的丧葬制度，皇亲国戚们虽贵为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到底都是凡人俗人，赶时髦逐潮流，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但其中的奥妙，是可以供后人深思和解读的，当然，武则天更诡秘，生生弄上一座无字碑，任随后人如何解读，都中她的“圈套”，奈何她不得。
　　眼前的章怀太子墓于一九七一年发掘，至今已快五十年。同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坟茔被盗窃过一样，这原本孤独和凄凉的章怀太子墓，也没能摆脱被盗窃过的命数。乾陵和秦始皇陵据说没有被盗过，那自然是幸事，乃个例。在进入章怀太子墓地前，我想，盗过就盗过呗，只要还能让人来看看，就算不错了，但没盗过的，最好也不要打开。早年读高中时，就对“历史考古”和“挖别人的祖坟”两个问题进行过很不成熟的思索，自然不得要领，大学时也思量，同样矛盾不已，要提升至哲理思辨的高度，与学历史的朋友辩论，又将人得罪，发誓不再探究。如今亲临现场，又想起那个问题，仍然只是想想而已。正史，野史，可信度都不高，但个人认为野史的可信度大于正史。但不管是野史，还是正史，其实都与“过去”那些“年月的真正面目”相差太远，文字，典籍和物证，都不可能复原历史本身。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说法虽说又悲哀和戏谑之意，但历史研究的情形并非一点都不乐观，因为“小姑娘”毕竟还是存在的，高校和这样那样的研究院中，“历史”的味道还是能闻到的，而且很强烈，可笑的是，“小姑娘”被人随意打扮，随打扮者的目的和意图而“表演”，典籍失真，国人大抵只能通过“装”，通过做“演员”，通过天衣无缝的谎话，才能自圆其说，写出讲出这种那种的所谓“通论”。在我看来，历史，就是典籍和物证没有记载和证明的那些元素，只要通过文字、典籍和物证流传下来的东西，都有人为肆意篡改的可能，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在章怀太子墓前，我甚至怀疑典籍和很多史家都认定的李贤是死于武则天的逼迫的说法，另外，李治的第五个儿子，武则天的第一个儿子李弘的死因，史书上都不大可能有确切的记载。皇家记忆和百姓记忆是两个极端，正如读者群中对郭沫若和阿根廷博尔赫斯的阅读，全然的两极分化，极端的赞美和极端的贬谪。至于那些盗墓贼是否知晓李贤的命运，预没预见到他们无视鬼怪和宗教的极端现实之心灵和作为，会为无数渴望通过写点东西而名利双收的人提供丰富的盗墓题材，他们都不在乎，但他们肯定惊动过章怀太子和与他在另一个世界耳鬓厮磨的女人，从而也惊动了历史最真实却被掩埋的那一部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葬在巴中，跟葬在帝都之侧，都一样，除了被盗，就是永生的寂寞孤清，他们一定在生前就看透了滚滚红尘和其中浮沉的一张张市侩和阴险的嘴脸，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幽清和荒凉，甚至墓室也不会如此幽冷，那是一股股从大唐辉煌至极的背后飘来的寒气，砭人肌骨，裂人肝肠，让人恍若一个愣怔就从摄氏四十度的高温烹蒸万物的酷暑，穿越到了不胜其寒的严冬。
　　走过放置于阙台前的两尊并非大唐作品却带着无尽的大唐韵味的石羊，走进看样子还算有点气派却也精致的廊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打面刺心的寒气。寒气是沿着一段说陡不陡，说坡度大就坡度大的斜坡上弥漫上来的，让人通体透凉，禁不住一个寒噤，更让人很快就感受到了遥远年代里，那个贤人内心极度的苦寒。这段坡道就是进入章怀太子墓的通道，直接与廊房的大门相连，不像其他皇亲国戚的陵寝，进入墓室之前，总得有个厅堂等什么的，身份地位一目了然，好大喜功的某些后人在那样的空间里，感觉肯定好极了。但李贤的墓室却没有这些，它就这么直接，顺了那坡道，与带着霉味的寒气迎面相撞，慢悠悠地朝下面走去，就像多年以后，每个活着的人，都要走向自己的归宿一样。一时间，我仿佛变成那个秉承武则天之密令的大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一步步朝孤身于巴州的那个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的被贬谪之人走去。大唐的恩威波及寰宇，直到今天，但在四川东北的崇山峻岭中，大唐露出了它残忍的面目。帝王将相可以视血肉至亲和生命为儿戏，排挤戕害，直到达到目的，而生命却惠及天下苍生，包括贩夫走卒与帝王将相，空中飞鸟与地上牲畜，而在生命与生命的较量中，帝王将相在生命的启示录里，不及野兽，甚至草木。
　　定下神来，继续往前走，墓道两侧的壁画立即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来之前，已经粗略了解了一番章怀太子墓以及其他国亲国戚们墓地的基本知识，但真到了实地，仍然感到十分惊讶。尽管李贤的这墓地内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及永泰公主墓和懿德太子墓，也就是说，被追谥为章怀的李贤，死后获得的待遇远赶不上他侄子侄女，也尽管一些导游明里暗里说此地没什么看头，很多游客信以为真，真的不来了，但业内人士都清楚，李贤墓地中的壁画跟大唐皇亲国戚以及其他富贵显赫人家墓地中的艺术品相比，堪称上乘之作，乃艺术精品，它们高度概括和浓缩了李贤的身世和其参与的重大朝廷事务，包括外事活动。历朝历代的达官显贵墓室中都会放置大量的贵重物品，其墓室石壁上通常都会画上精美画作或雕刻上精美的浮雕作品，但并非都是精品，草就者不少。李贤墓墓道长约二十米，宽二至三米，南北走向，东西两侧是墓壁，上面的壁画主要有四组，东面墓壁上为出行图、客使图，依仗图和青龙图，西面墓壁上与之相对应的为马球图、客使图、依仗图和白虎图。这些壁画中的人物无不流露出大唐绘画艺术的特点，线条流畅，精炼，概括性极强，人物结构准确，比例均匀，造型生动、逼真，技巧圆熟、高超，极富生活情趣，也符合墓室主人的身份，极为充分地展示了其生前经历过的各种场景，让后人多多少少能了解到大唐的风貌，尽管艺术往往是越接近抽象，就越接近美，接近神，也更接近本质，却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运作，远离真实。中国人，尤其是达官贵人的好大喜功、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堪称人类文明的奇观，其死后的随葬物，基本功能，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功能便是歌功颂德，说直白一点，就是吹嘘，后人自然也对他们极尽拍捧阿谀的能事。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唐王陵中，像李贤墓地中这么多精美的壁画，委实不多。李世民要是真的将《兰亭集序》掖在身边，带往阴间，那他的墓室中的艺术气息倒还可以与李贤比试比试。好东西，往往又容易引起争议或争论。比如东壁中的《客使图》（一说《礼宾图》）中的六个人物中，就有一两位引起广泛争论，至今没有定论。争论最多的是右二（壁画左边三人为唐朝鸿胪寺官员，右三那个光头汉子为东罗马帝国大使，右一戴瓜皮帽的是大唐东北地区少数民族使者）那个头戴鸟羽冠，拱手笼袖的人物，学界普遍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日本人，第二种是高句丽人，即朝鲜人。壁画记载的是，中宗李显命人将李贤灵柩运回关中，乃大事，外国使节大多参加了。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万国来朝并参与皇家丧葬活动，属于重大的外交活动之一。很多学人一直肯定的是东罗马帝国使者和东北少数民族使者，但对那个戴鸟羽冠的使者却意见不统一。也有一些学人研究了渤海国的生活习俗，从正史典籍中考证出渤海国人有嗜好戴鸟羽冠的特点，渤海国人在参与与大唐的外交活动时，这种装束更为常见，因此认为右二那人应该是渤海国的使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客使图》首次在日本展出，一个叫冈崎的日本学者认为，如果那个戴鸟羽冠等三个外国使者确实是出使大唐的日本时节的话，十有八九应该是当时在日本知名度极高的粟田真、道慈等人，他们在天宝年间曾作为遣唐使到过长安，但响应他说法的日本学人不多，倒是中国学者普遍认定那戴鸟羽冠的就是日本使节。我查找了一些资料，发现一些中外学界人士推出了新的解读，即那人是新罗使者。欧洲学界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欧洲人大多认为戴鸟羽冠是古时朝鲜人的装束，有人还认为与当年朝鲜半岛的某些民族服饰有一定的相似度。他们认为，不管是高句丽使者，还是新罗使者，都是古代朝鲜来大唐的使者，不该存在着争议。但争议不可能停止，谜团至今没有破解。历史之所以大多不可靠，多跟当事人和跟从当事人的人有意无意留下的“悬疑”有关，也就是说，包括李贤墓室中的壁画在内的各类文化艺术遗迹等，都极少或根本没有文字说明，典籍上的记载也不大齐全，留给后人的只有线条，“现场”，“故事”和“空洞”的背景。既然背景不会改变，人物身份和生死已定，那真实就不全是真实，而是艺术或文学，甚至是传说，后人的想象力和应变能力，都得接受他们有意无意的考验。冥冥之中，那些远逝的肉体尽管已朽化为尘土，但那些心灵从未停止波动，那些幽深而哀怨或仇恨的目光，始终没有被时间和空间折断，一直在注视着依旧怪象诸诸的后世，或许连他们自己，不仅无从解答在生之谜，也无法获悉内心的密码，通过复杂而犀利的目光传达给后人，从而让大多数考证都无从谈起。
　　墓道西侧最引人注目的是《马球图》。武则天做皇帝前，经常和高宗一起去观看他们的儿子们打马球（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就有相关的镜头），其中李忠、李弘和李显表现最为抢眼，尤其是李显，不仅球技精湛，而且有一股舍我其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咄咄逼人和稳重冷静的王者风范，给二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贤墓中的这幅《马球图》收藏在陕西博物馆。但我对这种将文物迁移保藏的做法不以为然，虽说文物部门是出于更好地保护文物的目的，博物馆在各个方面的保护设施和措施基本上都是一流的，尤其是陕西博物馆，个人以为在国内大型博物馆中，陕西省博物馆是翘楚。但要从墓道墙壁上将诸如《马球图》之类的文物揭取下来，有“破坏”的嫌疑，而且远离了“现场”，给人严重失真的感觉。让我们再来看看章怀太子墓中的《马球图》。此作乃一幅精品，里面总共画了二十多匹马，无论是人还是马，造型精美，形象栩栩如生，细节部分虽说不甚完美，但仍然刻画得极其到位，而画幅周边的树木和石头，却采用的是粗线条，粗狂，朴拙，遒劲，却又不失精确、流畅、洗炼和雅致，突显出唐代绘画在线条上的特征。最为重要的是画面呈现出的强烈的动感和深刻的质感。请看，五个精壮之人正在为争夺马球而激烈拼争、互不相让，胯下马匹纵身疾驰、腾跃，骑手更是骁勇无比，骑术精湛，为控制马屁，击出更好的球，他们的身子勉力前倾，紧紧依附于马体，达到人马合一的境界，然后借助马匹强劲猛冲之力，回身用马球杆与对手互相争抢，一旦有了机会，便挥杆用力击打马球，这一些列动作，给人以强烈的动态美和身临其将的感觉。在构图方面，全画的布局合理，舒放错落，疏密虚实，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即便因年代久远，影响了画面的色彩，但隐约中仍然能看出作者在色彩方面的讲究和功底，充分表现了唐代绘画色彩艳丽，质感强，着色老道的特点。打马球是唐代宫廷最为时兴的娱乐简体育的活动，从皇帝到朝臣，都乐于参加，不仅有单纯的体育竞技和军事方面的特点，同时也跟大唐博大的人文情怀和文化底蕴息息相关。只是很多反映大唐的影视艺术，在这方面的展示不多，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中有几组打马球的镜头，但不知是后期剪辑与合成的原因，还是拍摄技巧或演员替身的原因，或者打马球的场景仅仅是为情节推进和人物命运服务的，是对马球文化知之甚少的原因，那些镜头在交待马球运动这个环节上，不是很清楚。
　　走过墓道，便是章怀太子墓地的过洞。此间寒意更甚。世间人以为的“阴间”一词中的那“阴”字，就将阳世之外的黑、暗、冷、寒、阴、湿、潮、霉、孤独、凄凉和恐惧说了个透彻。当然，进入这开放的墓地，恐惧感基本没有。墓室过洞总共四个，皆呈拱券型，虽然不高，却也并不让人感觉压抑。第四过洞是精华，长廊形制，由一朱红色柱子隔开，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塑像，都是呈坐姿形态的人，不论是独坐、静思，或与人交谈时的表情、姿态等，都极其生动传神，艺术价值不低。东面北面的人都头戴幞头，身着大翻领长袍，束带，西面的人则分别着翻领和圆领长袍，可以看出他们不同的身份、地位和习性。只因年代久远，加之在地穴之中，这些艺术品还是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过洞之后便是天井。此天井与民居民宅建筑中的天井看起来不完全一样，个人估摸，在功能上基本一致。章怀太子墓室中业已开掘的天井只有三个，即后三个。天井中有六个小龛，主要分布在第二和第四天井两侧壁上。龛中的内容是我极其感兴趣的唐代工艺精品，比如唐三彩，具体讲，有唐站立俑，镇墓兽，依仗俑，骑马俑，陶马，彩绘陶器等，都是三彩中的上乘之作，尽管在诸多博物馆中都有展示，但在李贤墓中见到，仍然让人不胜感慨。据说盗墓贼不仅盗窃了墓室中大量有价值的东西，还将无法带走和不感兴趣的东西砸毁，尤其是这六个小龛中的各类精美陶器瓷器。如今我们看到的摆放在龛中的陶马骑马俑等，大多是经过后人修补的，但仍然掩饰不住大唐的风采。或许，唐三彩是可以直接将我们从当代拉引到大唐，将我们从庸碌市侩的现实世界拉引到艺术境界中去的不二元素，从另一个侧面向我们证明，也只有在长安，在全世界都来朝拜的大唐，才具有真正的王者风范，这气，这象，这骨殖，这造型，这大块大块的色彩，这缓缓流淌在岁月深处的血脉，就是最为充分的证明之一。唐三彩，使我们能够在时空纠缠的谜团中隐约见识到历史的一面真容，是值得所有探索者信赖的“证据”之一，而在章怀太子墓中，我们还能透过三彩华丽厚重的色感，读到他的忧郁、苦难而短暂的一生。
　　章怀太子墓的甬道分为前后两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前甬道与天井相连，约十四米长，有一扇业已腐朽不堪的木门，不容易引起游客注意，但不经意间的磕碰是难免的，我就差点碰上了，要是将它撞倒了，我也就成了文物破坏者啦。甬道的南端还有两扇石门，右边那扇被盗墓贼毁坏，十分让人愤怒和遗憾。引起我注意的是甬道的壁画，前甬道是几个侍者，其中男一女三，姿态恭顺，后甬道的壁画中画的是正在锄花的侍女，富有生活情趣。无论是构图，人物的结构，比例，线条，姿态，神情等，都有很高的水准，流露出优雅而大气的大唐风韵。后甬道不长，只有九米，位于前后墓室之间。从前墓室、后甬道，到我即将进入的后墓室的现场摆设来看，被盗被毁坏的情况确实相当严重。李贤要是在天有灵，不知该是如何的哀伤、怨恨和愤懑，只是不知道他这番那番的死伤和愤怒，是因为宫廷内斗，尤其是手足相残带来的，还是自己无法真正坐到入土为安，饱受盗墓贼无休止的侵扰，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李贤在大唐皇子中，显然是很特别的一个，原本在生时身陷宫廷内耗，最终被逼致死，心想到了另一个世界，该活得轻松惬意，无拘无束，更无权力争斗和性命之虞吧，没想到远离尘世，仍然会受到骚扰、盗窃、考古和我以及其他游人的造访。或许他能够忍受游客的喧嚣，或者因为寂寞透了，孤独绝了，被寒气冻得麻木了，便渴望听到人声，嗅到人味，触摸到人气，可偏偏到这里来的游客少之又少，孤独寂寞仍然是他永生的宿命。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当今普通之极的旅游开发，钱财是最大的诱惑，也是终极元素，此地清静荒凉，大抵就跟不来钱有关。章怀太子心再不甘，忧伤寂寞更甚，在酷暑中领受道的仍然是刺透骨髓的冰冷，也只好默默承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前墓室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有同样使人瞠目结舌的壁画和穹窿顶上绘制的日月星辰的图案即银河图，让人从繁华浮世立即飞升到了浩瀚而阴寒的星空，那里的奥妙或诡谲，远甚人间。这是一间正方形的墓室，如果没有穹窿顶和地面精细铺设的青砖和旁边的壁画，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般显贵的墓室而已。盗墓贼不是艺术中人，他们盗不走满天星辰，皓皓明月，夺目的太阳，进入不了银河，更无法进入壁画带来的优雅唯美与博大深远的艺术境界之中，算是章怀太子墓不幸中的万幸。壁画中最为有名的是《观鸟捕蝉图》，另外，几幅《仕女图》也相当不错。唐代仕女图是中国古代绘画体系中非常重要又极具特色的一种绘画形式，人物面容圆润，体态丰满又不失风韵，线条酣畅淋漓又不失细腻委婉和精炼准确。
　　后墓室比前墓室略大，也呈正方形，穹窿顶，上面绘制的也是浩瀚银河和日月星辰，大抵还是想复原死者在生时的生活场景，渴望在未来的某时再生。地位卑微者，大多因迫于生计而淡看得失与生死，而地位越高，权势越大，直至将王将相，却极端畏惧死亡，渴求长生不老的心思最终，倘若无法万寿无疆，那也要再生，重生，说到底，迷恋权势、钱财和贪生怕死，是其本质。被逼致死的李贤，在这方面没那么严重，但这也是他没有达到权力的顶峰所致。眼前是一座石质棺椁，四周被铁栏围住，显得森严壁垒。这是出于保护棺椁的举措，不得已而为之，好奇，爱动手脚，不检点等，是很多游客的习性，要是他们翻越尖尖的铁栅栏，或像会缩骨功的民间高人一般将身子缩小，从栅栏之间极小的间隙挤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国人大多不就是这样吗？除了在旅游区留名刻字之外，肆意糟蹋景点和文物，绝对不是鲜见，问题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错了。西方人有强烈的原罪意识，人们都认为自己来到尘世间，是有罪的，因此得忏悔，自我反省，唯独只有中国人觉得自己没错，更没罪，有错有罪的，都是别人。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人。这是一座庑殿式棺椁，黑色，棺与椁在外形上保存得还是比较完整的。据资料记载，这座棺椁长4米，宽3米，高2米，由33块巨大的石板组成，顶盖由5块石板拼装而成，但最南边的那一块已经被盗墓贼撬开。资料上还说，因为南边石盖被撬开，棺椁的东南边的倚柱便朝墓室的南壁倾斜。目测了一下方位，我靠近东南一角，仔细看去，果然，整个棺椁已经倾斜，万幸的是倾斜度不大，不至于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棺椁的石盖，棺材四壁和椁，建造技艺都很精湛，结实耐用，威严肃穆，从而显示出一个皇家中人的威仪来。只是棺椁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不免给人阴森恐惧的感觉，很快就将人带到死亡跟前。是啊，到底是亡者，这样的地界不管修得如何如何的富丽堂皇，彰显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显赫地位，但到底还是死了，成了地下人，有没有来生，还得另说。解决人世间一切的争端，包括咱国人津津乐道的道德、人品、孝悌、官本位等元素，只有两样东西：苍老和死亡。其他的，只能是附丽，充其量在活着的时候作为教育或欺骗他人的工具而已，只有苍老和死亡是装不出来的。据说棺椁在开封时，里面的淤土有一米多深，要是一般显贵的棺椁，里面就只是淤泥或污水了，至于普通人的棺材，里头可能什么也没有。学界惊讶的是，里面没有一件随葬品。细细思量，如果不是当初埋葬李贤的人吝啬，就是盗墓贼的杰作。其间有一具木头的棺材，业已腐朽破烂。发掘者只是在棺内东北角发现一些头骨碎片和两根股骨。这显然也是盗墓贼干的。对于迷信，或者迷信又生性胆小的人来说，盗墓贼无疑是胆大妄为的，天下事情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他们就是不信鬼神的英雄，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神论者，网络盗墓小说写手们笔下的盗墓贼们，也多是这类人物，只是写多了，则要将人物形象典型化，那些盗墓贼便成了人神合一者。真正的盗墓者，我想就没几个人见识过，就一般迷信，尤其是迷信鬼神的来说，盗墓贼的偷盗本性已经被忽略，他们感兴趣和恐惧的是盗墓贼阴贼如鬼的眼神和弥漫在周身的那一股股阴煞之气，潮湿，冰凉，他们是蛇，穿梭在地上地下，逡巡在阳世和阴间，别提多邪恶了。好了，就不说盗墓贼了。最后，我仔细观看了墓室四周的壁画和穹窿顶上的日月星辰，越看越邪乎，越来越感到寒冷，浩瀚的银河突然之间完全与人世间失去了对应关系，我们之所以能见到日月星辰，尤其是乐陶陶或诗意缤纷地仰望星空，凝视明月，是因为我们有温暖柔软的大地和身心中有爱着或恨着的有血有肉的活泼乱动的人，有富氧而清新的空气。但在这里，只有李贤古老阴暗的墓室和他嫔妃消隐的魂灵。我得离开了，尽管我得做出一个资深旅行者从容和随然的样子，当然，这跟那些装得十二分高雅和文明、非常大胆和豪爽的人，以博得别人歆羡和拥抱的人，还是不一样的。
　　万丈发出哄哄声响的关中毒日头烧烤着章怀太子墓看样子是刚刚修建的、也不失庄重、典雅和精美的廊房，将刚才逼入骨髓的寒气也从我身上迅速吸走了。我们能找出万千理由想念唐朝，回归唐朝，包括这种深入别人墓穴的方式，似乎都是一种文化行为，但却不完全切合文明的涵义。抛开考古等学术行为，也抛开旅游开发和令很多人亢奋的王者大气，回到个体，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在个体这个层面上，寂寞是每个人挥之不去的阴影，苍老凄清蜷伏于他们身心的最深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抵达孤独，达到真正孤独者与孤独共舞并成为性灵与思想之王者的境界。侠骨柔情者，真知灼见者，独一无二者，大气王者和诸如李贤这样的人，或许才拥有真正的孤独。千百年过去了，人类的坟茔和身心的空洞，只有孤独能够将其填满，就像明月填充了黑暗，死亡填满了文学，而李贤们，则从另一个层面，填补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