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河边故事之一一〇）

　　村里的人一上了年纪，确切地说刚过六十，那就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老头老太太了：说话的口气没有以前那样高亢辽远了，眉眼里有了越来越浓的和蔼和慈祥了，步幅步调也缓慢沉稳下来了，腰身不像以往那样直了，有点儿像井口那棵大槐树的枝丫，经久风霜有些打弯了，浑身上下的衣服，还有脚底下手做的不屑，都是藏青色的。冬天老头们还是穿一件肥大的棉袄，但是不用系扣子了，而是用一根扎腰，或者是一块青布，或者是一条旧的围脖，紧紧地捆在腰间，棉裤也肥大，脚脖处用布条扎紧；老太太们就用一块方巾折成三角形，围在头上，包裹严实，只露出满是皱纹的一张脸，在时刻提醒着大家，她已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了。诚然，这些装束打扮和行为举止的变化好像成了村里一个人上了年纪的标签，一过六十就义无反顾地贴上了。

　　好像人老了，就需要干些老年人的活儿。例如老头们在冬天的早晨夹着粪靶子挎着粪篮顶着寒风到野外拾粪，例如到菜园里捉虫松土，例如收拾庭院打扫柴火等等。这些以往都是没有时间做，或者做了怕人笑话的，再或者这些以前是妇女做的事情，好像在一夜之间成了自己份内的活了。有了孙子了，抱在怀里满村子里串门，闲聊，神态里分明带着掩不住的喜气。但是只要能动弹，一到了忙季，好像又倒退了十年，一下子又生龙活虎起来，还是要去地里干活，老把式余威尚在，谁也不能轻视和怠慢。但是庄稼一收上来，场院一消停，浑身就酸痛起来，自己就不得消停了，不由感叹岁月不饶人，于是又不免伤感起来，似乎庭院的一切都蒙上了悲凉的色彩。

　　悲凉只是暂时的，感慨也是短暂的，老年人都渐渐学会了务实，虽然需要一个过程，但慢慢地接受了现实、适应了现状，他们就理所当然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说着自己该说的话，一切都有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但言谈举止中还保持往日的威严，正像落日，斜晖依然普照大地，只是不是那么刺眼、那么炽烈。

　　也有一些老人，一旦不能下地干活了，那就是交差了，就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例如我的爷爷，上了岁数后就专注于侍弄花草了，在庭院里搭建了楼梯似的木板，在房前屋后开辟了一些空地，养了许多花，种了不少的树。春夏季节，躺在庭院里大槐树下那架已经是红褐色的竹躺椅上，脱了鞋子把脚放在一条铺了两层棉垫子的小板凳上，左手边的矮桌上是一把白瓷茶壶和一个小茶杯，桌边一把暖瓶，用竹篾编成的外套，圆滚滚的柱状。苍蝇放在躺椅的一个横木上，右手一伸就能摸到。有时闭着眼睛让上小学的我磕磕巴巴给他读三叔来信，那几年他在青岛当兵。爷爷是城市里的工人退休后回家休息的，气管有常年的病，一到冬天就住院，所以打年轻时就不下农田，不干农活，他有自己的职业，我们村里像他这样的屈指可数，那时还比较稀罕。每天从家门口来来往往的老人看见斜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收音机的爷爷，都不免赞叹感慨，说些爷爷爱听的羡慕话儿。但是是否真的羡慕，只有自己清楚，他们也都喜欢自己的生活，适应自己的生活节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老年人不喜欢改变，他们经历过许多的变革和混乱，他们比较乐于接受一成不变，喜欢平稳和安宁。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的活动区域大幅度缩水，除了抱着孙子到邻居家串门，在隔壁邻居的屋檐下聊聊天，在村庄外面的菜园里摘几个茄子拔几根葱，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围着锅台转，寻思着下顿饭吃什么，琢磨着老头子和儿孙们喜欢吃什么。她们看不得有人替她们做饭，看不得有人钻进烟雾腾腾的厨房里帮忙，做饭以及饭后收拾碗筷成为她们的专职工作，她们也认为这就是她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轻易不让人帮忙。她最高兴的是家人能把她做的一桌饭菜一扫而光，最欣慰的是孙子吃着她的饭菜健康茁壮地成长，最遗憾的是许多的事情自己不能做了，例如孙子来问她一个不认识的字，按动一个电器的开关，这些她都不会，她不识字，不会看书读报，只能在电视上看一些甩袖唱戏的节目，但这是儿孙们不喜欢看的，所以看电视的机会也就更加少了。只要一有空，她就寻思着她该做的事情，思谋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家务，再就是坐在一旁看儿孙们高谈阔论、大朵快颐，不自觉地把脸上的褶子笑得平坦了一些。

　　也许在年轻时他们还认为年老是个很遥远的事情，但是却没有料到一转眼就轮到自己了，就像排在一个长队的后面，本以为要很长时间才轮到自己，却不料刚一分神就听到点了自己的名，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猛不丁被人推到了一个位置，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于是在经历了短暂的不适应后他们就适应了，在穿衣装扮上，在行为举止上，他们成为了“老年人”。

　　也许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是一个被动的过程，都是在不知不觉地走进一个个像是切豆腐块一样人为划分的阶段，然后就是静下心来适应这个阶段的生活，接着再适应下一个阶段的，如此而已。但农村老年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他们不杞人忧天，更不怨天尤人，他们欣然接受现实中给予的一切，坦然接受用劳动和汗水换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