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小黑还有大黄的幸福生活

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五十七岁，我只有十二岁。我和小哥哥在大家都认为父亲和母亲这两棵苍老的树不可能再开花结果的情况下，先后唐突而不顾一切地出现在枝头上。那个时候的城镇和农村，有很多如我和小哥哥一样顽强地挂在老树枝头上的小果实，这最后的一颗果实与最早长成的那颗果实往往相隔十多到二十年。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跟随我那位倘佯在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长河里的二姐离家求学，直到后来成家立业。我的二姐是一位优秀的历史教师，也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出生的时候，因为接生婆处理不当，母亲立即被送到县城医院救治，我第一口食下的人间烟火不是母亲甘甜的乳汁，而是我只有十六岁的二姐喂的米羹。
　　母亲说那一年家里一下子少去两张亲人的脸多了两份牵挂，日子都变得空旷了。不久，母亲如同被拆了支架的葡萄藤，马上病倒了。当我两个多月后第一次回家时发现日夜担心的母亲坚强地端坐在屋前，冬天的阳光照在久病初愈的母亲苍白的脸上，岁月和艰辛留下的皱纹里流溢着温和的微笑－－我心中永远年轻的母亲笑容依旧。
　　我的突然回家让母亲惊喜而不安，她问我是不是被学校除名了没放假怎么跑回来？离家才两个多月，站在母亲面前的我却有点拘谨了，用母亲后来的话说是“带回了一点城市的味道”。我说：“我想家了就跑回来了。”其实我是担心母亲一病不起，我就永远也看不到健康的妈妈了，因为在哥哥的来信中母亲的病情和心情并不是我现在看到的这样乐观。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父亲总是病着的，父亲的病时常急剧地发作。父亲的病只有一个症状：左胸部疼痛、气喘咳痰。似肺结核的症状，片子中胸部也有阴影，但医生也不能诊断是不是肺结核。父亲病发的时候，母亲日夜守护在父亲的床边，煎药喂药，无比憔悴。她不让我们兄妹中任何一个单独待候父亲，因为母亲担心肺结核，这个当时谈病色变的病种，万一在父亲的身上，她绝不会让它传染给她的孩子们。为了医治父亲的病，母亲走亲访友，找偏方求秘方，中药西药针疚都用上了，父亲的病一直都是阴晴不定的。母亲认为父亲跨掉的身体是困难时期为了养活全家人拼命工作而落下了病根。这个迷直到父亲去世五年后才揭开，那是战争的弹片划过胸骨埋下的病症，在父亲年老的时候发作了。
　　我很爱我坚强而温善的父亲，但是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那份爱，如果父爱用八两杯能盛下的话，我得到的父爱只有二两。而我只有一两的杯了，所以那份父爱还是满满地溢了出来，漫延我的整个生命。
　　
　　母亲摸摸我的头，突然高兴地说：“到房间去，看看小黑。”母亲的那种兴奋仿佛童心再现。小狗儿黑不溜溜的，在母亲精心布置的窝里呼呼大睡，真真一个甜梦中的漂亮宝贝。
　　小哥哥偷偷地对我说，小黑只有十二天大，怕母狗日后认得，就早早地从同村的朋友家抱回来了，对母亲我们只能说小黑是捡回来的。小哥哥还说见到小黑的第一眼母亲的病就好了很多。小黑吮牛奶的样子绝绝地逗人，我想和我们小时候吃奶时差不多吧，因为喂小黑时母亲那专注祥和的神态无处不显示做母亲的欣慰。
　　让我和哥哥感到欣慰的是，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伴了。
　　暑假回家的时候，小黑汪汪地叫着跑过来围着我转，小小的它还认得我吗？小黑的欢叫让母亲笑容满面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来给我解围。我怕狗我不敢像母亲和哥哥那样抱着小黑逗它玩，虽然它很干净也很听话，我喜欢远远地看它嬉戏。
　　可是那天小黑一个劲地围在我的身边，而且一点也不温顺，时不时就会跳到我的身上，转累了它就跑到母亲那里去，那里总有它喜欢吃的东西。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在外边玩累了，回到母亲的身边就感到温暖和舒适了。
　　母亲对小黑备爱至极，让我和哥哥心里有了丝丝的醋意。我们决定给它一点色彩看看。
　　
　　小黑并不是十分的讨人喜欢，它调皮得很，可是只要听见母亲的一声轻唤它就会乖乖地后脚蹲下，前脚支着身体端正地面对母亲恭候吩咐，这时候小黑那种可爱的神态逗得大家乐不开支。
　　可是在我和哥哥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和它争夺母爱的时候小黑就无缘无故地跑了。哥哥到它娘家去找，小黑的母亲正怀着第三胎，有点“狗视耽耽”地望着哥哥，它已经记不起它女儿的模样了，但是还记得穿牛仔裤的哥哥曾经狠毒地抱走了它的孩子。
　　小黑没有找回来，母亲的脸上少了许多笑容，过了有半年的时间，母亲终于说：“小黑长大了，总要出嫁的。”
　　我想，平时母亲和小黑一定说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是关于我的，要不然小黑不会见到我比见到其他人包括哥哥都要亲热得多，为着这点我渐渐地不去计较它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心和爱护，而且慢慢地接受它的离去。
　　我们一致认为小黑出嫁了而且嫁得很远也很幸福……
　　　　
　　不安份的哥哥在秋后从邻村的晒谷场边用哨声把大黄引回了家，母亲的又开始了她的幸福生活。
　　大黄浑身金黄色，头顶有一块黑斑，像黑色皇冠，大黄堂堂正正地迈进我们的家，把小黑留给母亲的伤感和失落一点点清除。有了对小黑的经验，大黄在母亲面前更加服服帖帖，大黄最得意的力作是翻筋斗。母亲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让大黄露一手，母亲轻轻喊道：“大黄，过来。”大黄便碎步跑上来，像小黑那样端坐在母亲面前，伸出红红的舌头做深呼吸。一切准备就绪，母亲一点头，大黄就前滚翻后滚翻，而且乐此不彼。母亲是不会让她深爱的大黄这么盲目的，她总是适时地喝住它。
　　大黄表演最精彩的时候就是哥哥最不服气的时候，因为他能用他的哨声把大黄引回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命令大黄前后翻。大黄在哥哥的吆喝声中最多做一两个左右翻应付了事，所以哥哥经常说：“还是妈妈通狗性。”母亲就朗声笑起来说：“等你做了老子你就懂了。”后来哥哥做了老子，但他一直不敢养狗，这多多少少和大黄的死有关系。
　　大黄嘴刁 ，爱往别人家去捡骨头吃，我每次回家就带上二姐买的一些带肉的骨头回去，但大黄并不恭维我，他根本不会像小黑那样围着我欢欢地叫，它只是静静地端坐在母亲脚边看着我。恐怕它也和母亲一样笑着，只是我看不懂而已。有一次我竟然产生一种奇特的幻觉：看见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那一次我第一次蹲下身来搂住大黄的脖子泪流满面。
　　　　
　　大黄嘴刁的毛病断送了它的性命，有一天它竟然咬了一个过路人，那几个人几棒子打下去它就再也不吭声了。哥哥没有对母亲说大黄事件，他说原来的狗主人找到了大黄把它要回去了。母亲擦擦眼睛说：“哎，大黄，回家就好，这里本来就不是你的家嘛。”我却是真的伤心的，我有一种再次失去亲人的感觉，因为有过那次奇特的幻觉。母亲拍着我的手安慰我说：“哭什么？长大了，老了，总是要离开的。”
　　就像父亲吗？就像我吗？就像许多许多的生命那样吗？来的时候享受欢乐和幸福，去的时候留下思念和回忆？我不知道如果哪一个秋天，我再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不见了，我该怎么办？我能像母亲那样怀一份年轻的心情热爱生活感激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