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

先是阳光浓了一些，耷拉在阳台外面一株芭蕉巨大的叶片绿得发黑。放眼去不再是白花花的空气、白花花的尘埃、以及在楼顶恣肆了一个早晚的白花花的雾气。太阳接近了它原生美的那抹红，不是晨曦披开的极重极暗的红，也不是西山头上那几乎快要化去的淤血般的红。这红是轻的，却不平淡；柔着，却还有力气；儒雅的，却也褒着夏天那点阳刚。但它懂得比夏日的骄阳更应该节省，在扩张中保持着节制；扫过地板时，它如含蓄的猫步；在被玻璃过滤后，它优雅而诗意地照到我，我回头凝视着它，内心顿时涌上感恩的潮水。
　　初秋的太阳，刚柔并重。
　　坐在阳台上，一杯咖啡使日子精致而惬意。邻居新修的楼房遮住了我的观望，灰色的墙壁几乎省略了季节。但在阳台的另一侧俯瞰下去，在楼下的乱石丛中，仍茁壮地生长着龙眼树和梧桐，还有大枝阔叶的芭蕉，我照样陶陶然于蝉们触云的高腔长调和鸟们没心没肺的喋喋不休。在疲倦或心绪不宁时，这些生灵的乐音，使我忙于俗务而对大自然几近失聪的听觉恢复了灵敏和沉醉。这些真正激情四溢的咏唱，也把我带回往昔岁月里那些无所拘束的游戏、美妙的阅读和在遐想中徜徉的情形之中。我从浮躁中被拽出来，开始安谧和真切的聆听。有时，它们丰富了我的联想或想象，像江上喊江人的吆喝把思绪胀满。这些来自丹田的歌声，秉承天光地灵，一吐胸中积郁，毁去心中块垒，让我这素面素手素衣素足的人，大抵明白了艺术的真谛。大自然是最值得赞颂的艺术家，在绿和时间的最高处，也就是听觉能把心灵送往的最高的地方，生命那么恬淡和美丽。呵，秋蝉之音，秋的真韵！
　　我曾在山中居住。山的仁慈伟美是通过庄严的宁静和恒久的驻守来呈现的。它像父亲，从不彰现表层的热烈和过度的亲柔，尤其是在秋天，在大红大绿黯淡下去的时候，它和我捉目相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秋光映照，秋色如悟，便得到一个道理：这生生世世有了阳刚和不屈，是因为我们有父亲！这世界之所以在秋天变得这么真实，是因为有山，有山的金属般的秉性和熔浆的热量！我在秋天居住，看透明者为山，仁义者为山。渐渐地，与风一同将生命中根深蒂固的怨恨消除，只这般心怀大气地活着。
　　我在大江之滨居住。水的性灵之美诠释了得道者的高雅和大智者的深邃，尤其在秋声中流出的悠悠江水和它万古不竭的询问所带给我的思考。在水边看船，是看漂泊，看年年轮回，是看人生代代的思想和胸怀。在水边赤脚趟入秋天，是让年少轻狂冷下去，再让时间来丈量成熟的长度。有时，当思索让位于情感，一江流水东去，那岂止是那个亡国之君独有的喟叹？我是否可以甩开物质的臂膊，以抽象的爱恋去拥戴一个人？如果思维是潮，那爱情便是汐么？是一只再也不能被束缚翅膀的荒鸟清醒如生活，还是这水边的脚印或思绪让我在矛盾的困惑中苏世独立？如果心为物役，可在思想和爱恨之后，生命形态却又回归抽象，在抽象中成为审美，也成了心与心的对峙。如果心外无物，而内心却有万般杂糅，那该如何是好？水若无空间，它便是时间了，可秋却寂若虚空，这是智者的冷热无常的索引，还是俗者的生死有序在无奈中的注释？罢了罢了。容我这般从容吧，即使生存无为；容我与水一起开启慧根，深浅与收支都开始积贮一点所得所悟。一江秋水，正从内心缓慢流过。
　　又是一个人了。秋天一进入夜晚，便是一个人，不是那熟睡而大梦翩跹的人，也不是惧怕叩门声而挪不动步子的人，也不是专意为了等待而塑造一个被等待的形象的人。要做的，不是看书写作，不是拆阅积压已久的信函，而是洁净了身子，携一身的清爽，坐在窗前，有月看月，有星星看星星，即使乌云，也要看个仔细。这样静若处子，看穿天宫万千图像，把星宿当传言者内心信念的种籽，以及它们背后难以企及却诱惑无穷的秘密。是的，秋天是这样说的：世间万物都是上苍的恩赐，而更多的神秘和伟大在通过繁星和明月，已经被赐予你的心灵！我想起那些唯美的诗歌，意象的秩序，文字包装的爱的神髓，美的忧郁和哲学依附于感性的倾诉，它们，也是上苍的恩赐，共享者，是一切善待寂寞的生命，是一切忠诚于美的灵魂。再放眼一览无余的人间风胜和人事，瞬间便在黑暗中的渔火、迢路上旅人的归依中充满了宽容的美德和归航的勇力。是的，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将我们推入生存的窘况时，我们爱上了星辰明月和云朵，爱上了向上的纯粹的悬望。那些将心灵厚厚的黑暗穿透的，不是语言，不是物质，而是星月之光，它们只要与我们的眼光相接，内心再厚的长夜也立即透明。有明月相随，一个人就是灵感；与繁星相视，一个人就是完整的世界。这灵感与诗歌结为友谊和爱情，这世界就无尘，无恶，无私，无怨。明月朗晴，秋夜就是一个机缘，即使孤独异常，也是意趣盎然。繁星铺排的无限情愫，正是精神的“囚徒”在获得特赦时追往的快乐。秋夜里，即使一个人，也走遍了整个宇宙。
　　我看见一个老人将一棵幼树种植在秋天里。他告诉我，他并不是在对抗时间和违背时间法则，他只想让这棵小树一进入土地就懂得沧桑，懂得苍老和由苍老带来的孤独。当一切老得不再有梦，一切指望还原为一份平静时，这老人为何还要将这样的思想和希冀传于天下所有作为后人的人？他们，要花销多少的秋天，才能明白他呢？
　　我想起了一个民族，他们将人之亡故看成是人生的一大喜事，丧礼上的人们载歌载舞，既祝福今生，也祝福来世，他们将死亡看成生命的另外一种诞生，丧礼就是这再生的盛宴。这使我想起了T。S。艾略特的名言：“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这个洒脱睿智的民族，使我们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想望，对死亡也多了潇洒的赞美和庄严的敬意。
　　秋天，从这只眼睛到另一只眼睛，从这根指针到另一根指针，从心灵到心灵，从现实到梦，从已然到未知，如约而至。秋天通过果实赐予我们家园，通过飘零带我们踏上旅程，而它通过生死，让生与死一起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