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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火车回故乡

来源:散文天下 作者:梅虹影 2020-04-06

   天明坐了一夜火车,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就在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黑包,众目睽睽之下抖开了一个用好几个塑料袋包裹着的家织布包。这家织布还是一年前天明妈用自家祖传下来的纺车纺的。天明说把纺车砸了烧锅吧,现在谁还用家织布呢?天明妈说砸了烧锅可舍不得,咱乡下人,种的有棉花,什么蒸馍的蒸布,纳鞋底儿的线绳,哪个不是我农闲时用这纺车纺出来的,就这些东西要想花钱买还不得个五十八十的?这也就省下了两袋子芝麻,要不哪有过年炸粉团儿用的香油呢?天明边想着妈说的,边打开两层家织布,里面就露出一大堆黄亮亮的浑圆的粉团儿。粉团儿是安徽阜阳地区一带人最爱吃的年货,做这个东西吃,麻烦不说,笨一点儿还做不那么“地道”。和面的水要温的,水和面的重量要有比例,稀点儿干点儿都不行,面和的时间越长越好,还要选个有太阳的日子把和好的面放到太阳底下晒两个钟头,再把面揉成大拇指粗细的长条儿,掐成季子,放上适量的糖。乡下人舍不得放纯白糖或纯红糖,大多数人家都事先支上一口大锅,把红薯放锅里细火熬大半天,熬出铜红色的糖浆。用糖浆做的粉团儿放在油里,特别是芝麻油里炸了以后,吃着里嫩外酥,又甜又香,在安徽的冬天放两个月不变味儿,就是在长江以南十几度的温度下也能放心地吃上一个多月。

  今年春节回家,天明只带了六百块钱,除了回来时的一百五十元路费,临走,他只给妈留下四百元,还有五十元给了媳妇小芝。妈却说够了够了,只要小麦有上化肥的钱,今年不愁不打个三四千斤的小麦,别看妈没给你挣来几块现钱,可那东房屯子里的陈麦少说也有三四千斤,今年再打了新的,除了一年吃的,不就有了五千多斤余麦了?麦咱是不舍得卖的,要是卖了,不至少也有几千块钱么?妈边说着边把淘好的芝麻往袋子里灌,媳妇小芝正在灶屋里和着晚上要炸粉团儿用的面。天明帮妈把两袋芝麻弄上了架子车,妈拉上了去村外的炸油厂炸香油,他就坐在凳子上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其它的事,有时他也拿眼睛打量打量媳妇小芝,他觉得这个小芝有点像书上说的天外来客,很是陌生。

  去年春节回来,天明的表姨把小芝从十八里路外一个叫刘楼的地方带过来,说是给他说的媳妇妈也已经愿意了。他为这事三天没和妈说一句话,大年三十那天他妈就在灶屋里哭了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最后想想妈也是难的,自己十二岁就死了爹,妈除了刘楼这个远房表姨外没有一个亲人,自己虽然读到高中毕业,可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做生意的本钱还不得出外打工吗?听说这个姑娘也是个命苦的,爹娘早死了,剩下个哥哥娶了黑心肠的嫂子,又是吵又是骂,夏天里三十八度的暴热天让她去地里拔草,身上年年都起一层痱子。表姨说她也是看不过去这些才想着帮她嫁个心肠好的婆家。说到嫁人,小芝嫂子看她一顿吃两个黑面馍,就恨恨的对表姨说我一年到头喂一头猪也能挣个二三百元,这一个却是要我定下心来白白给别人家的。表姨说你说话算数可别后悔,我给小芝找个婆家去,谁让我认了她做干闺女呢,以后别死不认账到我表姐家讨彩礼钱就行了!说着就拉小芝摸着黑就直奔天明家来了。

  表姨来的时候天明睡的正香,朦朦胧胧的就听到表姨和妈边说话边就哭了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也在哭着。他正想着表姨是个性格粗暴的人,听说平常都是表姨夫受她的气,今天肯定是表姨夫受不住了,把她打出来了。迷迷糊糊的正想睡去,妈就来叫他起床,说天明你快起来,看你表姨给你送喜来了。听明妈和表姨的意思,天明就起了抵触情绪,再看小芝,瘦不拉叽的,又黑,眼睛也小,真是一脸受气相。天明把妈拉到灶间说妈你胡闹啥呀,你是救济她还是做善人哪,我又不是娶不上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穷捡破烂呢。妈说快是快了点儿,可这闺女我越看就越心疼,就感觉是自己生养的似的,再说这孩子受了那么多的苦,人心可都是肉长的你不能不要啊,说着又哭起来了。

  天明在床上辗转到下半夜三点钟,起来走到院子里。还有不到二十天他就又要离开家了,想着想着心就有点酸。这时他借着月光就看见那个小芝坐在过道外的门台上,两只手抱着肩,头发蓬乱,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动着。天明走过去说姑娘你快去床上睡吧,在这坐着要冻感冒了。边说边搭眼往她身上看,这一看不要紧,眼睛里的泪就转了起来。只见姑娘身上穿着黑布棉袄,也不知几年没添过新棉花了,借着月光都能看出一块凸一块凹的,底摆四周都是鼓鼓的,好像缠着一条棉搭链,肯定是上面的几处棉花脱下来了。再看她棉袄的领口打着几块补丁,已经塌瘪的领口露出一段长长的光脖子和半个肩膀,滴水成冰的天,姑娘连件有领头的内衣都没有穿,这不是电影里旧社会的苦菜花么。看到这,天明就感到泪水下来的同时头也嗡了一下子,他拉了姑娘的胳膊说,你就睡觉去吧,明儿个一早我领你赶集去。姑娘把手一挣低低地说,不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和干妈回刘楼。天明颤着嗓子说不要回去了以后这就是家了我同意娶了。天明这么一说,姑娘好像被吓着了似的,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这一哭,惊得窝里的鸡咯咯地叫个不停,天明妈和表姨就奔出来了,四个人也不知是谁先抱的谁就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第二天,天明妈和表姨把小芝打扮得焕然一新,小芝的脸从早到晚都是红红的,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第四天,他们结婚的鞭炮就放响了,尽管天明妈和表姨看得出天明并不十分喜欢小芝,可他对小芝有怜爱之心却是不用说的。结婚的这天晚上,天明妈把热水端到他们住的西房后,就关上门笑着去了,表姨也因为明早要赶回家就早早去睡了。小芝穿一身新的红棉袄黑棉裤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不说话,天明就说今天人真多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小芝就脱了棉袄棉裤,天明说给你买的这身内衣穿着合身吧,小芝嗯的一声点点头。天明说我去给牛添点儿草去,说着转身来到南屋。一进牛房他就坐在竹床上开始发呆,这竹床原是天明爹夜里睡着看牛的,天明爹死了以后天明妈为了看牛也从东屋睡过来,这两天,表姨来了天明妈就和表姨一起睡东房以示亲热。天明坐在竹床上,心想这个陌生的小芝现在竟成了我的媳妇,这日子过得像梦一样,事情也好像发生在梦里,我和她的感情呢?到底什么叫感情呢?想着想着他就觉着累了,一倒头睡了下去。

  等他一觉醒来时,小芝正和妈在灶屋做饭。天明妈问小芝说你昨晚睡得好吗?小芝点点头。天明妈说为了给天明结婚时做几床厚被子,地里收的棉花已经三年没卖了,要不哪舍得做十五斤一床的大厚被呢。小芝不管天明妈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就这样,天明一连睡了四天牛屋,每天早晨一起来就去自家的田里撒粪土,本来这粪土是开了春才往地里撒的,可天明想还是早些把这活干完了吧,等自己一走,这推车拉粪又撒粪土的活儿可就落到妈的头上了,小芝才来,人又瘦得一阵风似的,哪能一开始就让她干这么重的活儿呢。对天明的疏远,小芝丝毫没有责备和哀怨的意思,她好像对此已经很满足了,大事小事对天明妈妈妈地叫着,同时,她对家里喂猪喂鸡做饭煮猪食的活计样样都很在行,这两天,连几时往外牵牛几时把牛牵到粪池边儿去让牛便粪都掌握得准准的,昨天她还叫来了一台粉碎机,把猪圈棚上晾的红薯秧粉了,说她娘家那儿都用这猪喂,猪又爱吃又长得快还能节约不少麦糠子,这件事让天明妈喜得直咂嘴,对邻居们说,你们看天明的媳妇该有多好啊!这不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又是什么?
  日子过得一溜烟儿似的,过了初四就初五,过了初五就初六。这一天天明对妈和小芝说,我打算初八就回去上班了。天明妈就说昨春水他爹来过了,打算让春水跟你一块去南边找个事儿干,人家春水爹和春水可没少给咱家干掏力气的活儿,哪一年咱的旱地不是人家帮着挑水浇的,咱那大麦秸垛也是人家年年帮忙垛的呢。天明说那我就带他去吧,天明妈说应该的应该的,还有一件大事你走之前也得办了,明儿个是初七,你带小芝回趟娘家。

  初七这天,阳光晒得人暖暖的,天明用自行车驮着小芝,还带上妈给他准备好的五斤粉团儿两瓶文王贡酒五斤苹果和两瓶蜂王浆直奔刘楼。小芝从出了家门儿就一句话不说了,天明说你坐好了越往前路越不好走,你搂住我了。小芝也不说话也不搂他,只后面坐着,天明就感到后面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带什么东西似的。天明说小芝你还不到八十斤吧,人瘦得好像没什么重量,这样重复说了两遍见小芝还是不理他他就不再说话了。

  到小芝家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小芝的哥嫂连猪带牛都挤在三间新瓦房里,房子里除了一张大床两个凳子还有做饭用的锅喂猪牛用的猪槽牛槽外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刚进院子的时候,小芝的哥哥嫂子都不理他们,小芝的嫂子还一个劲儿的“呸呸”地吐着痰,待天明把礼物掏到床上后,才看到一点儿笑容。天明想,看样子这个家也不富裕呀,就递给小芝的哥哥一千元钱说,这点钱先拿着吧,咱们是亲戚了,彩礼钱也不会少,等粪上到田里了,我妈会再亲自来送彩礼的。小芝嫂子接了钱了就弯下腰去锅边边假装咳着边做饭给他们吃。天明看看那牛就在锅边不远处栓着,心想这也够脏的了,那牛要是倒走过来,还不把屎也拉到锅里了?再穷也不能连个牛棚也搭不起。小芝哥过去把牛牵到外面,小芝见了也忙把猪往外牵,帮着喂上食,屋里的空间顿时大了许多,只是有着一股呛鼻的骚臭气,天明想小芝在这样家庭里的日子也是可想而知了。

  吃完饭,待小芝把盘碗收拾了,天明就以天晚了要赶路为由带着小芝出了门,又到表姨家里给她扔下三百块钱才带着小芝往家里走。刚一出村,就见三个十七八的姑娘站在路中央,小芝跳下车扑到她们中间大家就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小芝和她们说了什么,几个姑娘边听着边抹着泪最后又相互有了笑容,天明想这肯定是小芝的伙伴了。这时,就见小芝先把头上的围巾解下来给其中一个戴上,又把新买的一副马海毛红手套脱下来给了另一个,天明见还有一个没什么可给了就远远地喊了声小芝,说把你身上的外套脱了给她吧,家里还有四五件新的呢穿不完。小芝就笑了,忙脱下鲜红的外套给最后一个女孩子穿上。又讲了一阵,小芝才依依不舍地跑过来跳上天明的车子同时用手搭住了天明的腰。天明说,这几个都是你的朋友吧?以后你可以在咱村挑户好人家把她们介绍到咱村来跟你作伴儿。小芝也不说话,只是搂紧他的腰同时把头也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晚上吃完饭,春水和他爹就过来了,天明妈和春水爹各说了许多嘱咐的话。天明说你们放心吧,我和春水到了南边会照顾好自己的,春水的工作我保证帮他找好。等大家各自去了,天明又到田里转了一圈儿,看看去年春上刚栽的几棵杨树又壮实了不少,排水沟里由于天旱也被妈种上了早麦。他再一次对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村庄和故乡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要不是这里每人只有不到一亩田,没有工厂,没有一条出钱的路,他和那么多同乡怎能到几千里外的南方去找工作呢。他沿着村庄走了一圈儿,这才回到自己的房前。

  灯还亮着,小芝还没睡。他正犹豫不定,小芝突然开了门说今天你还睡牛屋去吗?天明走进新房,小芝到灶间端了盆水让他把脚洗了,又把前日炸好的粉团儿用几层塑料纸包好,放到天明的包里,这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天明看她打开包裹拿出一捆新鞋,小芝说这鞋你看做得好不好,好的话就带到南方去穿。天明见是黑帮黑底的布鞋,这种鞋是南方人最爱穿的,还叫什么休闲鞋,要买得几十块一双,就连忙说好。边嘴上说着,边拿眼睛瞅着小芝,心想,原来小芝这几天都在夜里给自己做鞋。小芝说我怕你嫌土上鞋的时候就没敢用白线,就这我还怕你嫌土不肯穿哩。天明心里一热,就说我哪里就嫌土了呢?边说着边把小芝搂在怀里。睡到半夜,天明就感到肚子上湿漉漉的,一睁眼小芝正俯在自己身上哭,天明说快睡吧我明天还要赶路,小芝边捶他边小声嘤嘤着说你今儿要是再不理我,明儿你一走,我到底算不算张家的人呢?天明就贴她耳边说你现在正经是张家的人了,你在家等着秋天一到我回来接你到南方去,小芝一面说我要是跟你去了妈又是一个人了一面却喜欢得什么似的搂住天明的脖子。
  第二天一早,小芝没有送天明上车。到了车站,天明看见很多年轻女人或抱孩子的或帮男人提包,这离别的场面天明已经看惯了也麻木了,不过,此刻他却突然感到小芝好像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不由得生了眷恋的情绪。

  车到蚌埠站,上来一男一女,男的自称李伍,挤了他们一坐下就又递烟又递苹果,亲亲热热地叫天明大哥。天明看了一眼春水,春水就坐不住了,忙解释说,这都是俺爸的主意,让我带上干妹子一道来,我不答应,说我一个人就够你为难了,再带一个要是找不到活儿干在你那又是吃又是住的不方便啊,可谁知道她就等在这拦住咱俩了?春水说完瞟了一眼低着头的春花,对着李伍说他是谁呀?女的这才抬了头涨红脸说这是俺干爹的儿子李伍,说完头就低到膝盖上了。天明心想,没想到带了一个春水出来却跟上了一大串儿。车到了一个小站,李伍说哥哥妹妹你们坐着我下去买几个茶叶蛋。李伍一走,春水就说春花没你们家这么办事的,你一个人来就够受了,说不清道不白的又带一个来。春花说这是俺爸硬让我这么做的,俺爸说他家富裕带的钱多,到那儿要是找不到活儿就让他再回去全当是送我一趟了。天明就说算了算了到那儿再说吧现在谁也别说不痛快的了。

  到莲花镇的时候正是上灯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提了包刚赶回来的外省人。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空气湿润又清新,与阜阳相比,也温暖了许多。天明毫无倦意,故乡的寨子,寨子里的老娘和刚刚成了他的女人的小芝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亲切又恍如隔世。天明打工的地方是一个大针织厂,由于思想考核合格天明被厂里聘为经济警察。经济警察对天明来说是一个新奇的字眼,在当地人眼里,他们是在门口走来走去白白拿工资的,同时,因为经济警察受公司办公室直接领导,有时还能和公司老总说几句话,而且报纸和信都由他们分发,宿舍和床铺也是由他们安排,所以这份工作很是让打工仔们羡慕。天明先为成衣车间一个值班长的亲戚安排了一个采光好的寝室,这才软磨硬泡的让她帮忙把春花安排在成衣车间当了一名拷边工,接下来,他又把春水介绍到漂染分厂当了一名染布工。自己公司是再没办法安排人进去上班了,天明就在下班后东奔西走的给李伍找工作。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李伍跑来说他自己已经在不远的一个小厂找到一份整烫的活儿,天明很高兴。

  这一天,成衣车间的生产班长见了天明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天明你这两个老乡收入不菲呀,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各拿一千多块,你这么关照他们他们怎样谢你了?天明忙说要说谢我谢你还来不及呢。第二天,天明就买了一盒洋参丸把外包装去了又用报纸包了塞给这个女人,说今天报纸好看你带回去念念吧,女人这才笑了。

  转眼又到了麦收季节,春花春水李伍家都来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攒下一些钱,说家里收小麦每亩地不花上个二三百的都过不去呢。天明就私下里和春水说你不是说李伍家很富裕吗?怎么也追着要钱呢?春水说富裕什么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家里都是又馋又懒吃了今天不顾明天的人,平日里就全靠几身好衣服装装脸面罢了。春水说着说着,话头就转到了春花身上,说天明哥这个春花才是命苦的,家里二个哥哥都到了年龄了还没有盖起一间婚房,现在春花成了她爸的摇钱树,这次来信一张口就要一千五,这阵子我看见春花每天只吃些咸菜白饭,人是越来越瘦了。

  正说着,就见春花从窗前一闪进门来了,春水忙闭了嘴。天明说正好春花也来了,春生你去把李伍叫来,今儿咱们一起吃顿饭。天明话音刚落,谁知李伍也突然拎着菜进来了,天明就说李伍你以后可别这么搞了,这又是鸡又是鱼的得花多少钱啊?李伍说,大哥咱们挣钱不就是为了要花钱吗?一面又拿眼睛看着春花。春花早拿起菜盆把他手里的菜接了,又拿刀和案板到外面去收拾鸡和鱼。一会饭菜做好了,几个人就开始喝酒猜拳,只有春花一会儿倒茶一会儿热菜,却怎么叫也不肯坐到桌子上来,三个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春水往表妹的碗里硬扒了几块鸡肉和火腿。

  正吃着,外面就有了娇滴滴的喊声说春花你在吗?春花听了就放下碗出去说,是你啊美倩,快来屋里坐,叫做美倩的就一身香气走进来。春花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寝室的叫美倩是江西来的,边让美倩坐到桌子上吃,美倩刚开始还扭怩着不肯动筷子,后来和大家讲了几句话就大方起来了,还倒了酒和李伍行起了酒令。天明想这女人长的动人品行却是不怎么好,上班总是迟到早退,成衣车间有几个工资最低的,都是这号人。美倩边吃着边用眼睛打量着天明的房间说哎呀春花,天明哥有好书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中国的古典名著我都看得差不多了,只有《红楼梦》还没读全,天明哥这书你借我看看吧。李伍见天明懒得理她忙陪了笑说,爱看书还不多得是?明天你和春花一起到我那里去拿,琼瑶的席绢的书我都有。美倩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说原来你们老乡儿都挺有文化啊!

  吃完饭,春花就忙着收拾,美倩说用我帮忙吗?春花说不用了你们说话吧,美倩就说,天明哥你有爱人吧?天明说有了春节前后才结的婚,美倩就哎呦了一声,说天明哥你把嫂子扔家里你不想得慌啊?你可真是狠心的牛郎啊。又说,李伍哥春水哥你们两个结婚了没有?李伍说没有啊我和春水都是光棍汉,你要是见着哪个合适就给我们介绍介绍,要不我把你介绍给春水哥也行啊。春水就涨红了脸说李伍你别得了脸就说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了,你把你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哪个用你来操心?美倩见春水挂不住脸了就扭着屁股说,李伍哥你别拿人家寻开心了你说过要借我书的我明天和春花到你那边去拿。说完就和大家说你们说吧我老乡还等着我去逛街呢我先走了。美倩一走,天明就对春花说春花你以后可要少跟她接触,像她这样的别说领导就是我们几个门卫也看她头疼。

  渐渐的,天明发现李伍往自己这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只有春花却是越来越亲近似的,隔两天就来一次,每次来都又是洗衣服又是拆被的。都说江南的水土养女人,春花出落得日浙丰满起来。天明看到春花就会想到小芝,他想小芝要是来到这儿也一定会变得好看,他记忆里的小芝和春花有许多相同的东西,比如质朴勤劳善良什么的。

  中秋节到了,厂里按规定放假三天。晚上,天明和春水各自喝了一瓶啤酒,春水喝了酒话就比往日里多了几句,春水说天明哥你说咱年年出外打工这得到什么时候才出头儿有,不说别人吧你就说说咱村那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一年到头儿在家里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呆过,我看咱那一片儿都快成了寡妇村了,可我就想不通,成群的男男女女都到外面扑腾几代了,也没看见咱们那儿富裕起来多少。天明说咱们那儿计划生育成问题呀,都认准有儿不愁挣不到钱不愁养不了老,那还能有什么发展?再说外面的钱就这么容易挣啊?春水说天明哥你还不知道吧,家里已经连着三个月没下一滴雨了,田里的麦再过五六天就要割了,长得还没半尺长,有的连穗儿也没抽就旱死了,俺爸说长成这样收不收也是一样,反正价格也贱得像草一样。天明说想开点儿吧春水,咱们总有一天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在咱中原讲究的是一个强字,我爹活着的时候总对我说,做人要有四不怕,一不怕难二不怕苦三不怕累四不怕脏,我想总的来说就是别怕一个苦字,压不倒的才是硬的才是强的才是能抬起头的。天明说着说着就觉得眼前一模糊仿佛看到了妈和挺着肚子的小芝站在面前。天明使劲晃了晃头,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倒进了嘴里,他趔趄了两下又边打着饱嗝边走到了街上。

  天明沿着一条小巷迷迷糊糊地走着,七拐八摸也没能找到一个尽头儿,这时就有人扶住他的肩,说哎呦这不是天明哥嘛,你怎么在这儿呦好像是喝醉了吧?天明眼睛一抬,朦胧中好像是那个美倩的样子,他拂拂手说别胡说我可没醉,我清醒得不得了,美倩就说没醉没醉,来我给你泡杯茶,你还没来过我这儿呢,天明哥你都把我忘了吧?天明看看来人觉得自己的视线随着渐弱的路灯灯光也已经减弱到了极点,此刻,他只觉得美倩的臂上多了一股劲道,他的意志力也开始减弱,只能凭美倩把他拽进了一间低矮阴暗的散着一股霉气和劣质香水味的小屋里,随后他就感到四周一暗头脑一阵空白。朦胧中,他觉得自己正走在家乡的麦浪中,麦绿油油的,甚至发着黑光,用手一摸麦秧上,竟有一层湿漉漉的露水,他一喜,今年多半儿要丰收了,远远的又见麦田那头小芝走来了,背上背着一只大浇壶,边走着边气喘吁吁地浇着麦,一会儿,壶又成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娃,咧着小嘴儿在笑,天明就奔过去抱住了小芝。

  天明正做着梦,就被一阵狗叫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可不得了,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另一个墙角处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浓艳的口红在微弱的光线下颜色有些怕人,这边美倩正裸着怀躺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也是衣不遮体。天明大惊之下身上竟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子,他来不及多想,悄无声息地穿了衣服就往外逃,出了门差一点儿绊倒了一个老太太,天明不由得又惊出一身冷汗,他避过老太太抽身便往小巷的尽头跑去。

  天明七拐八拐跑回寝室,见春水还睡着,就一下子瘫软到自己床上。一会儿春水起来上班,天明叮嘱他到门卫给自己请半天假,又前脚跟后脚的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可是再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忙起身接了盆水把全身冲了个遍。到了中午,春水回来发现天明脸色苍白就吓了一跳,认定是昨晚喝酒过了量,忙左右招呼着问冷问热,又给他做了一碗荷包面条儿。吃了面条以后天明的情绪才算稍稍稳定下来。

  下午,天明强打了精神到门卫上班。三点左右,外面就来了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天明觉得面熟,心里不由得一惊。女人站在窗外对他笑了笑,他就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站到女人面前。女人说这位小哥啊今天美倩妹子累了不能上班挣工资了,她说昨晚上本想跟你借点钱花可见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好意思开口。天明不等她说完就恶声恶气地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一伸手掏了二十元递给女人说这可是你们硬借的多少就这些!见女人还要说什么,天明就眼睛一瞪说你回去告诉她,要想在这个地方活下去混下去就得管好自己的嘴而且以后别让我再碰上她!天明这么一说,女人就有点害怕的样子,肩膀一耸就快步地走了。

  到了晚上,天明就觉得春水也有点闷闷不乐的意思,天明就问春水说你怎么了,春水说我听别人说春花和李伍好上了天明哥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我爸和春花她爸呢?春花毕竟是我干妹子我怕家人责怪我不负责呢。天明心想这春花怎么和李伍好上了呢,怕不是李伍一颗蜜糖葫芦的嘴把春花的心蒙蔽了吧。于是就对春水说你别有点事就放不下了,大人怪下来有我呢,他们谈情说爱谁能管得了呢?你我也不是她的亲生哥哥。

  天快亮时,天明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小芝在天上飞着,脚上挂着的气球变成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娃娃,天明一看那孩子的脸,似乎很熟悉像在哪儿看见过一样,就认定那是自己的儿子,忙跑着追着小芝说你快下来别摔坏了儿子快下来快下来。正叫着,就被春水推醒了,天明一看春水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红血丝好像一夜都没睡过的样子。天明说我怎么觉得你今儿情绪不大对头哇怎么了?春水只叹气也不说话。天明穿了衣服就去上班,一会儿春花来打卡了,天明刚想和她说话,却见她也是眼睛红红的,头发扎得也不如往日光滑,见天明望着她,却头也没回,躲闪似地奔车间走去了。天明的心开始乱了,心想我带来的这几个老乡可千万别在这里出什么事。

  天明中午下班回宿舍一看春水还在床上睡着,就说春水你今儿怎么没去上班你要无故旷工影响可不好,春水说我这两天头疼,昨天已和班长请假过了。谁知刚吃完午饭,春水就说天明哥我到公园溜溜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给我留门。天明刚要和他说今天早上见春花面色不对的事可春水却快步走了出去。天明正发呆,春花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天明刚一让坐,春花就俯在床脚哭起来,哭完了就说天明哥我该怎么办啊。天明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和春水都会像亲哥一样给你作主?春花一听忙白着脸说千万别让我家里人知道不然我就活不成了,天明说你和李伍谈恋爱我和春水都知道了,这是正常的事嘛。春花听了就哭着说天明哥我本来也不喜欢李伍,可他从到了这就对我死缠硬磨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呢,可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假心假意的花花肠子。昨天晚上我到他寝室去,管门的老头告诉我说李伍有有几个女朋友呢,我趴了窗户一看,他正在里面和那个美倩亲热呢!天明听了恨恨地说,我当初在火车上看他就不像个正经人你赶紧和他断了关系吧!春花听了痛苦万分地说哪有那么好的说断就断了呢我和他已经不清白了。天明一听火就大起来了,说春花你们离家离户的这办的叫什么样事啊,以后你让春水和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人家春水带你来了以后像亲哥哥一样待你,你却好,不给这个干哥留脸去和另一个干哥搞问题。春花听了再也把持不住情绪,碰着脸就跑了出去。春花这一跑,天明倒突然想到是不是春水也对春花动了感情了?这念头儿一出天明认为肯定是这样了,两个干哥哥都看上了一个干妹妹,结果李伍占了先春水就只有窝火的份儿了。

  晚上,天明把小芝做的鞋给了春水两双,见春水的情绪稍稍好些了,就说春水你把我当成了外人了,什么事呀宁肯跑外面去躲着一个人烦也不肯和我说话,是不是为了春花呀?今天中午她来过了也跟我说了她和李伍的事她说后悔莫及呢,你想想一个小姑娘给她点糖蜜她还能不甜透了心迷了窍了儿?何况春花又单纯得要命呢。春水就说她已经和李伍那个了天明哥你知道吗?当初我听了这个消息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天明说春水你别鬼迷心窍了,你是谁呀你打她,你是她干哥人家李伍也是她干哥呀她跟她干哥好碍着你什么了?我看你也是喜欢上春花了吧。春水苦笑了一下说天明哥别拿我开心了,就是我喜欢她那可能吗?天明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喜欢她了,喜欢就追畏头畏尾巴的能干成什么事呢?干哥干妹子又怎么了,也不是近亲结婚不合法,我看当初人家春花她爸硬让你带上她兴许就是看中你了呢!春花可是好姑娘我要是你我就正经的娶了春花过日子。见春水只低着头不再说话天明也就不好再硬劝他,心里就恨恨的想着要等李伍这小子来就让他发誓娶春花,好好做人过日子去,他要不听就拿着棍子打他一顿解解心头的恨。

  说着就到了十一月。这一天,小芝来信了,天明一摸信壳硬硬的断定里面定有照片什么的禁不住撕信的手就激动得直打颤。等打开信封,果然就掉下来一张照片,一看正是妈和小芝的合影,最引他注目的就是小芝怀里抱的孩子,大约一二个月大的光景圆胖脸大眼睛珠溜黑溜圆,天明一看就差点跳起来,心想我有了儿子了小芝还真的给我生了个儿子。边想着边心里嘭嘭跳着又把儿子看了几十遍,这才转眼把目光移到妈和小芝身上,一看妈的脸上泛着红光,抱了孙子后的喜悦丝毫不留的全挂在脸上。小芝人明显胖了,脸上挂着朴实的又不经意的笑,天明觉得小芝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小芝是个坚强的有心劲的女人。

  等春水睡了以后他又借着月光把儿子、小芝和妈的模样端详了几遍,心想我现在已经有儿子了我得坚持住不能再有什么对不起家人的做法。这样想着,他就决定尽量促成春水和春花的事,有空再找李伍谈谈心让他改变态度端端正正做人,让几个老乡都能顺利地度过这一年而且春节回家都必须带回去点钱也好对家人和乡亲有个交代,可天明没有想到,这边他这样想着,那边李伍却出了事。

  第二天下午天明正门卫值班,一辆警车来到厂里把春水推上警车带走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天明饭也没吃就直奔派出所。到了派出所,天明看到了春水也看到了李伍还有那个美倩。美倩还是披散着长头发,天冷的冻人却穿了件连身背带裙。天明向民警问明,原来是派出所在昨天夜里巡逻时就把她和李伍抓了正着,所以李伍成了嫖娼的嫖客。可不知怎么的,美倩却把春水供了出来,春水死活不认账,这时见天明来了,越加理直气壮起来。天明就想,大概李伍见春水日里对他不友善,生了恨,而他和美倩已熟得像一个锅里炖着的肉了所以美倩自然也就记下了春水,供别人的名字她大概还有些顾忌所以这春水就成冤大头了,天明想着头上就冒了汗,心想春水是清白的而自己却是糊里糊涂地上过她的贼船。这样想着,他就附耳和春水讲了句话。一会儿,民警来了,对春水说你倒是承认不承认,就你这号硬头硬嘴,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当经警的老乡的份儿上我非抽你两警棍不可。春水说我承认什么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嫖她过?天明就说,对呀同志捉奸捉双,凭她一面之词怎能让人相信呢?她认识我们厂里几十个男人呢如果她都供出来或者等一下连我也供出来你也会相信吗?民警一听,只好挥一下手说好吧我们办事也是凭证据的你们回去吧,不过我们要对李伍做拘留罚款处理。天明拉上春水就往外走,走了一段路又回去问民警对李伍要拘多少天罚多少钱,民警说最少也要拘一个月罚款一千五百元。

  这天一下班,天明把春花叫来说今儿你出出力咱们包饺子吃给春水压压惊。春花和着面,天明就问她说你看春水这人怎样?春花就说是个好人也挺能干挺会节省过日子的,天明就说春水是很看中你,春花脸一红就说我现在是配不上任何人了,天明说哪里话你的事情春水是知道的还过他并不计较什么,如今只要你喜欢他就行了。春花的脸更红了,天明看得出她是喜欢的。一会儿,饺子包好了春水也下班回来了,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天明就寻了个话岔口说我今儿个跟你们挑明了吧,我这个当哥哥的是真想让你们走到一起,因为你们是一类人到一起能过好日子,你们要是没意见过一阵子春节放假回家去我给你们说媒。春花红着脸只看春水,春水也涨了脖子只大口吃着就是不说话。春花僵持了一会儿就走外面去了。天明就说春水你别不识好歹春花配不上你了吗?你要是不同意就说家里说好了要是同意就别摆架子伤人家的心。春水直着脖子又停了两分钟,就走到外面去和春花说了几句,天明听见春花哭了起来,正想走出去看,却见春水拉了春花又进来,春花哭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天明忙拉两个人坐下说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
  一会儿等饭吃完了,天明就对春水和春花说如今李伍出了事要拘一个月又要罚一千五百块钱,我想来想去谁叫咱们是一块来的又是粘着水土拄着拐的老乡儿呢,快过年了咱们也不能不管他死活让他继续往坏处里走,我看等这个月工资发下来咱一人拿伍佰元把他弄出来,这账就记到他家老子身上过完年我就去要回来还给你们,要不你们就算把钱借我也行,春花和春水两个人连连点头,说天明哥你说的对我们都听你的。

  终于要到春节了,天明和春水春花三个人商定好,腊月二十四就起程回家过年。腊月十九这天天明起了个早,拿着一千伍佰块钱去了派出所交上钱,得知李伍过两天也就释放了就又给民警二佰伍拾块钱说这是李伍家寄来的让他回去过年的路费。

  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天明和李伍收拾好东西后就再也无法睡着了,天明只想着娘和小芝还有儿子的模样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兴奋起来,又把包里买好装好的东西抖出来,把给儿子买的衣服和小棉鞋给娘买的棉袄和黑涤棉裤子给小芝买的长呢大衣和一双平底山羊棉皮鞋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才靠在床上勉强打了一会儿盹。凌晨四点,春花背了一个大牛仔包过来了,她说这一夜她也没睡着还是早点过来好一块儿赶早走路。春水见她包重,就把她包里塞的二斤鳗鱼干移到了自己的包里。

  三个人终于坐上了火车,回家的感觉使天明无法平静下来。一路上,他和春水春花说着厂里的领导门卫工资物价,说累了想睡可还是睡不着。这时候,虽然车厢里到处都是鸡蛋味,烟味和劣质的白酒味,可天明还是感到很惬意,过年了老乡儿们都从天南海北回老家去了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呢!正高兴时春水捅了他一指头,他这才发现对面挨着厕所的位置上,李伍正低头傻呆呆地坐着,包空空的人瘦瘦的,天明看着看着心里一酸,回身打开自己的包。

  当列车正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天明走过去把一包东西放到了李伍面前。等火车驶过隧道,车厢里倏然一亮时,李伍就吃了一惊,只见自己面前放着一瓶啤酒四根火腿两只苹果还有两大盒“北京”方便面,啤酒瓶子下压着四百块钱和一张纸条儿,纸条儿上写:“回家好好过年,过完年还一起出来好好挣钱”。李伍抬起头扫扫车厢就看到了并排坐在一起的天明春水和春花,李伍干瘪的嘴唇撇了撇,把头扭向窗外。

  当列车轰鸣着再次驶进一条幽黑的隧道时,也不知道是谁的两串长长的眼泪如雨滴般飞出了火车,飞进了隧道里潮湿而冰冷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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