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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麦镇挖藕匠

来源:散文天下 作者:梅虹影 2020-04-07

   阿达是个挖藕匠,在麦镇一带小有名气。麦镇附近的村落多池塘,池塘中除了养鱼,也养着很多莲藕。秋后,莲叶衰败,莲藕成熟。须有人把莲藕从池塘中挖出来。挖莲藕,须徒手,不可用铁锹、锄头之类。这些农具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因为容易把莲藕划伤弄破,有了伤痕的莲藕在市场上的价格就大打折扣,难以卖出好价钱。为了保证莲藕的质量,历年来挖藕都由专业的挖藕匠来挖。阿达是其中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挖藕挣得钱少,不如外出打工的收入,曾经辉煌一时的挖藕匠们,渐渐寥落下来,以至于最终只剩一个阿达。
  阿达并非甘愿挖藕,如果有人看家,阿达早就流入外出打工的浪潮了。阿达是个鳏夫,他如果去了南方,家中就没有撑摊子的了。他曾有过妻子,但已患恶疾去世,留下两个年年幼的双胞胎儿子。挖藕收入菲薄,如果单靠挖藕,是养不了家的。阿达平日里种田,是个地道朴实的农人。由于青壮年都去外地务工了,田地大都荒废下来。阿达便一人承包了二十多亩地,种麦子、玉米,也种棉花、红薯。但粮食不值钱,一年到头的收入,还不如别人打工几个月赚得多。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到了挖藕的季节,阿达转身就成了挖藕匠。从十几岁开始挖藕,到如今,阿达已经四十余岁了。阿达虽然才四十余岁,但比较显老。镇上人背后都说,阿达看起来足有五十岁了。生活的重压与苦难,使阿达岁数徒增。
  挖藕的时候,池塘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观看。小孩子居多。和其他孩子一样,我从小就爱看人挖藕。挖藕匠有时为了逗我们开心,就把细小的难以销售的小藕扔上岸来,说一声,“抢哇!”我们一群孩子便冲过去疯抢。我把抢到的莲藕带回家里,奶奶就会给我凉拌一碟美味的莲菜。我和爷爷头抵头围着莲菜用筷子夹着吃,爷爷这时往往会喝上二两白酒。
  挖藕匠一年年减少,等我读初二的时候,已经只剩一个阿达了。观看挖藕的人也一年年的少下去,一天天丰富起来的物质生活,使得他们对于观看挖藕兴味索然。然而,我还是喜欢看挖藕。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是阿达的最后一个观众了。
  那天,我逃课去乡间转着玩。路过一方荷塘,时间已经是秋末,满塘的残叶败梗。荷塘深处,有一个头戴草帽、一身布衣的泥人,半截腰深陷在淤泥中。说他是泥人,是因为他身上沾满了漆黑的淤泥,只有脖子以上还是平常人的模样,所以乍看起来和泥人毫无差别。我驻足在池塘边,望着那人。他或许是感到某种异样了吧,他抬起了头,朝我望过来。他是阿达,最后一个挖藕的人。
  我和阿达都是麦镇人。我们住的很近,加上我和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在一起玩,关系不错,就常常去他家蹭饭吃。那是很小的时候,后来大了些,就很少再去。我读初中的时候,是不喜欢读书的,坐在课堂里,如坐针毡。我喜欢逃课,常常逃课去乡间游玩。阿达的两个儿子学习却很好,一板正经,从未逃过课。我和好学生玩不来,不是因为他们是好学生我就不和他们玩,而是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拿我们做比较。大人总是这么干。总是问些让人难以忍受的问题,诸如考试考了多少分、有没有受老师的批评或者表扬之类。现在看来没什么,但那时我就是受不了这些问话,每次被问,总是羞赧满面,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长而久之,就逐渐远离学习好的人。这其中就包括阿达的两个儿子。阿达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搞不懂我为什么很少或者说几乎不去他家做客了。
  他看到我站在池塘边,就踩着深厚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向池边走来。他怀里捧着一捆细小的莲藕,是要我带回去做菜用。那些粗大的莲藕他做不了主,那些池塘主要拿去卖钱,只有这些细小的不能销售的莲藕,他才能自由处置。
  “阿皮,又没上课哇!”他唤我的小名。
  “嗯。”我回答。
  看他上岸,我便退后几步找一块干净的草皮坐下来。
  他把莲藕放在池边,走到我身旁坐下来。
  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吸烟,我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一支给他一支给自己。他把泥手放在草地上使劲摩擦,稍微干净些,才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我掏出火机给他点火,他用手半遮着。点着火后,他拍拍我的手,我收回火机,给自己点上。
  “你还在长身体,还是少抽烟为好。”他来了这么一句。
  我当时心里有点火,想站起来走人。那时处在叛逆期,谁的管教也听不下去。所有管教我的人,都已经进入我的黑名单了。我对进入我黑名单的人,通常是置之不理的冷漠态度。在平时阿达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毫无辈分之分,所以我才在心中认可他,时常给他说说心里话。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与之共话的成年人。但那天不知怎么,他突然来那么一句。虽然是好话,出于关心,但那时我是听不进去的。我几乎要站起来走了。
  阿达大概知道触动了我的敏感的心弦,立即转移话题,问我缺不缺钱。
  他知道我缺钱。事实上我的确缺钱。烟钱、酒钱,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开销,致使我的钱很不够花,一直处在缺钱的状态。但又不敢张口给家里要,家里会问怎么总是要钱,钱都花哪里去了。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家中只有年迈的爷奶在,我不想总是给他们要钱。每当迫不得已张口向他们要钱,想想这些钱的来源与去处,心中便会产生浓烈的愧疚之感。会不由地厌恶自己起来。
  有时候实在缺钱了,就会浮想联翩,产生不好的念头:想干点坏事,弄点钱花。我认识的几个学生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去街上摸人口袋,或者偷偷变卖学校里的物品,把弄到手的钱拿去胡吃海花、逍遥快活。他们屡屡得手,从未被抓到。看到他们整日大把花钱的快活样子,我很心动。他们曾向我发出邀请,要我加入。我答应他们等我考虑两天就做答复。那两天是我用脑最多的两天,我夜不成寐,躺在床上反复思考此事的利弊。加入他们,就离罪恶之渊更近一步,今后有可能犯下更大的错来,不加入,眼前的困窘无法解决。我得不出个结果,想找人商议。思前想后,也只有守口如瓶的阿达值得信任。
  我在田间地头找到阿达,他正背着药桶给棉花喷洒药水,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汗流浃背,蜡黄的脸膛上,爬满了汗珠。我述明来意。他静静听着。我说完后,他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钱,塞到我手里。他说以后再缺钱,就来找他,他会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他只有一个要求,我必须答应,就是千万不可做坏事。从那一天起,每次见到我,他就总是偷偷塞钱给我。我有时候缺钱了,就故意装作不经意间、很偶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口袋里有多少就会掏给我多少。这件事谁都不知道,包括他的两个儿子,阿周、阿正。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是秘密一般的存在。
  因此,那天当他问我缺不缺钱时,我念起他的好来,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全消了。我点点头。他说晚点给我,因为他要在泥塘里挖藕,身上就没带钱。我又点点头,说,好。
  “你好久没来我家了。”他说。
  “嗯,”我说。
  “怎么了?你和阿周、阿正闹别扭了?”
  “没有,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还说没有。我听阿周说,你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没有的事,”我撒谎说,“他看错了吧!我躲他干嘛。”
  “那就好。没有最好。”他说,“有的话也不要紧,回头我做几个菜,把你们叫一起坐坐,有啥说啥,说开了就好了。”
  我没有接腔,吸着手中的烟。
  我望着一池的衰荷,问道,“怎么就你自己,前几天那两个人呢?”我是指挖藕匠,前几天见还有两人和阿达一起在另一方池塘挖藕。
  “不干了,”他说,“嫌钱少。”
  挖一方池塘的莲藕,一般只能获得七百元的报酬,而所付出的,要比这所得的报酬多得多。付出的与得到的不成比例,渐渐就没人愿意干了。
  “上次他们给你说的那个婆娘,怎么样?”我又问道。
  “她人不坏,我看得过。”
  “成了吗?”我追问着说,“啥时给我吃喜糖?”
  他拍了一下我的脊背,笑道,“这么馋嘴,大小子了还讨喜糖吃。”
  “别管我。快说,快说,成了吗?”
  他猛嘬一口烟,烟头闪烁一下。他把烟雾从鼻孔中逼出来,然后淡淡地说,“没成。”
  “怎么回事?”
  “觉得我有两个小子,将来负担太重。”
  我那时最不能理解明明两人都相互爱着,却被爱情之外的因素所动摇,不能理解。现在就很能理解了。能左右爱情的因素有很多,但不外乎钱财两字。那个丧夫的女寡妇觉得一旦与阿达成亲,日后所要面临的,就是拼命挣钱供养两个小子读书、结婚。尤其是结婚,乡下愈演愈烈的高价彩礼令家境稍微窘迫点的人家,谈之色变。她不想与阿达共同承担这些,她也不想拼尽一生之力去供养两个不是自己诞下的小子。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那时我就想不通了,我想,阿达这么好,就因为阿达有两个小子,就不和他过生活,什么道理!我气咻咻地说:“那女人很坏!”
  “不能这样说人家,”阿达替她辩护,“她也不容易。”
  “我让我奶奶给你留意着,”我说,“肯定能找到比她还好的。”
  他嘿嘿一笑,并未作答。
  “怎么,你不信我?”我把胳膊肘放在他的肩头。
  “怎么敢不信你,阿皮的本事可高着呢!”
  我被逗笑了。阿达也笑了。我们愉快地笑着抽第二支烟。
  “讲讲你的事吧。”阿达说,“又和别人打架了吗?”
  “打了。”
  “因为什么呢?”
  “我去食堂打饭,他不老老实实排队,非排在我前面。”
  “吃亏没有?”
  “吃了点。”说着我便仰起脖子,给他看我的脖颈上的伤口。
  “他比我壮实很多。”我解释道。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能忍就忍,忍不下就商量着来。我知道这话你听不进去,可是慢慢你就会明白这些道理。到了社会上,这种事会更多,你总不能天天和人打架吧。”
  我含糊地应道,“嗯。”
  凉爽的秋风把树上仅存的枯叶吹落下来,叶子打着旋儿,落进池塘里。池塘里星罗密布着无数枯叶。凉爽的秋风还把阿达一身的泥浆吹干,阿达的两只手臂上,干结着泛白的泥皮。阿达揭着臂上的泥皮,我也帮着揭。
  “除了打架,还干些什么了?”
  “吵架。”
  “和谁?”
  “数学老师。”
  “没交作业?”
  “嗯。”
  “作业多么?”
  “不多。”
  “为什么不写点?”
  “一道题都做不来。”
  “去请教同学啊。”
  “懒得请教,请教也是白搭,脑子轴,转不过来。平时还好,一碰到数学题就转不过来了。”
  “你是抹不开面子,折不下脸。”
  我把烟蒂弹到池塘中,溅开一堆涟漪。一只静卧在水面休息的水蜘蛛,吓得张皇失措地跑开了。
  “你回头来我家,”阿达说,“我让阿周给你补习。”
  “别这样。”我说,“人生不只有数学题,不是离开数学题就不能活了。”
  有半晌,阿达都是默不作声的,大概是不知怎么接我的话了。
  “可是,你要升学啊。”他终于打破沉默,找出一个理由来。
  “我本就没打算升学。”我立刻回上一句。
  这一下,阿达彻底不作声了。
  我不想让谈话进入死角,就扭转道,“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困惑我很久了,你帮我拿拿主意。”
  阿达说,“什么事?”
  “班上有个女孩,喜欢我,想和我谈恋爱,我该不该谈?”
  “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厌恶。”
  “那就不是真心喜欢,不要谈最好。”
  “另外有个女孩,我很喜欢她,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我不敢贸然表白,怕她拒绝我。”
  “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呢。”
  “那就表白下看看?”
  “嗯,试试看,就算拒绝了也没什么。至少将来想起来不那么后悔。”
  “但前提是不要影响到人家学习,”他又加上一句。“不然你会更加后悔。”
  这句话后来我反复权衡,最终决定把对那女孩的爱窝在心里。那女孩学习很好,而我学习很坏,我总觉得和我在一起,她会学坏,而我却很难学好。
  “阿皮,你父母的情况还好吧?”
  “不清楚。听我奶奶说,还总是吵架。”
  “今年回来吗?”
  “说是要回来,也只是说说而已。到时候,估计又有理由说回不了了。都四五年了,我都习惯听他们撒谎了。”我身姿往后一歪,双臂支撑着,我的手掌触到一块硬物,是一片瓦砾。我抓起瓦砾斜着扔进池塘里,瓦砾在池面打着水漂,撞上一根荷梗,沉没在水中。
  “在外也不容易,要多理解他们。”
  “理解他们?谁理解我!”我不禁失声吼道。
  “我,我理解你。”阿达说。
  “那不一样。”
  阿达垂下了头。夕阳下,他看起来更衰老。
  “喂,阿达。天都快黑了,你就别歇了。”远处土坡上传来喊声,是池塘主,“尽快干,我明天还要去镇上卖藕。”
  “嗳,好嘞。”阿达应着,站起身。
  阿达看向我,我知道我该走了。我衔上一支烟,点着后递给阿达。
  阿达说,“不吸了,还要干活。”
  我说,“你拿着。”
  阿达便接下了。
  我随后自己点上一支,说,“我吸完这支烟就走。”
  阿达指着池边的那捆莲藕说,“走的时候别忘了把小藕带上,回去可以调几盘莲菜。你爷爷爱喝点小酒,这莲菜刚好是很好的下酒菜。”
  若是在小时候,我会毫不犹豫抱起就走。但现在不会那样做了。若不是他说带回去给爷爷做下酒菜,我是绝不会带的。给爷爷带去莲藕,爷爷肯定会很高兴。能使爷爷高兴的事情并不多。而我亲手带回的莲藕,他吃着也会比往常更开心。我在学校里犯事太多,隔三差五爷爷就会被唤去学校里,陪我一起挨训斥。偌大的办公室里,我们爷俩低垂着头,接受教导主任的批评。爷爷走在大街上,相熟的人会这么打招呼,“又去学校听课啦!”他们是在暗指爷爷又去接受批评教训。我对爷爷有深深的愧疚之情,总想着有机会要弥补。但看着池边那捆沾满泥垢的黑乎乎的莲藕,我却面露难色。我不想让泥巴粘在我的白衬衫上。
  阿达看出了我的犹疑,“淘洗一下就好了。”
  阿达抱起莲藕,走进池塘,弯着腰一点点搓洗。霞光照在他的脊背上,他嘴里衔着的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周围的水质逐渐变黑,而莲藕逐渐变白。到最后,一节节乳白色的莲藕就被阿达抱回岸来。他用一根草藤把莲藕捆扎起来,方便我提携。我一手提着这捆莲藕,一手与阿达挥别。
  阿达再次走入池塘,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那一天,那一刻。我发现,阿达成了最后一个挖藕匠,而我则成了最后一个观看阿达挖藕的人。
  挖藕的季节一般在秋季,但也有在冬季的时候。冬季的时候,临近春节,莲藕的价格会在这时猛地提高上去。有些池塘主,为了卖个好价钱,就会选择在冬季的时候出藕。北方的冬季极其寒冷,人裹在厚厚的棉袄里还瑟瑟发抖,更何况下到结着浮冰的池塘。
  阿达在冬季挖藕的时候,会穿上皮衣皮裤,功用是防水挡寒。但在严寒的冬季,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一层薄薄的皮衣并不能驱退寒冷,寒冷照样如影随形,伴随左右。这时候破冰下水,需要的不仅仅是体质,还有顽强的意志了。
  寒假里,我终日无所事事,便常去池塘边观看阿达挖藕,陪阿达聊天解闷。你会看到岸上一人,池中一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答着,气氛融洽。阿达在下水前,会央我去买烧酒,他需灌上几口烧酒才能有足够的勇气下水。天气再冷些,除了灌烧酒之外,他还会嚼上几支辣椒,直辣得满头大汗,嘴脸通红,像被火烧了一样。
  他踩着浮冰向池塘深处走去,冰块咔咔碎裂。如裂帛一般的清脆碎裂声,在清晨刺骨的寒风里回旋、飘荡,经久不息。
  阿达在池塘中工作两个小时,就要上一次岸回暖。刚上岸时他身上是没有温度的,把手放在他身上,你会发现,他比冰还要凉。这时候,他的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牙齿不住地咬合。他一上岸,我就赶忙把烧酒拿给他,他接过去会一口气喝上七八口。烧酒慢慢在他体内起到作用,不久后他就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嘴唇也不那么乌青了。
  “阿皮,你要出息,不要像我。”每逢他累得熬不住时就会这么说。
  “放心,我不会像你一样的。”
  休息一会儿,阿达又要下水了。
  常年累月的弯着腰浸泡在水里,人的身体势必要出问题的。
  有一天,阿达上岸后,我发现他的腰是弯的。他直不了腰了。长时期在池塘里弯腰弓背,他的腰椎出了问题。这是挖藕匠的职业病的一种。
  “你怎么啦?”我惊讶地说。
  “我直不了腰了。”他说。
  “腰疼吗?”我问。
  “弯着不疼,直起来疼。”
  “阿皮,你帮我捶捶。”他说。
  我便绕到他背后,轻轻捶着。只能很轻的捶,稍微力重些,他便咬紧牙关眉头紧皱,脑门上布满细密的汗粒。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阿达老了。他不是老给了时间,而是老给了生活。

  后来我中途辍学,去了外地谋生,一年最多只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会买上几样菜,带上两瓶酒,去阿达家里做客。他会问我在外面的情况,我总会装出一副成事在胸的样子,说些牛皮话来欺瞒他,目的是不想他挂念。
  阿达老得很快,身体一年比一年坏。他的背佝偻了,面部的皱纹增多了,有一副不像他此时的年纪该有的面貌。每逢阴雨天,便哼哼着腰疼腿疼。为了省钱,他不去看医生。我大概知道他的病状,去药店给他买成包的中药,在锅里煮了,敷在他的腰上。我在家的那段时间,总会早晚各两次去他家,给他敷药,陪他唠嗑。我走后,他一切就要自己来了。他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念大学,不到寒暑假是不回来的。即便到了寒暑假,也很少回来,回来住不两天就走。两人都很懂事,体恤父亲的不容易,便在假期找了兼职做,可以挣点生活费。
  阿达身体这么差,在我的劝说下,虽然不挖藕了,但还种着很多亩地。我劝他地也不要种了,他说不种地怎么行呢,阿周、阿正还要上学,以后还要成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在外面打拼的这几年,混得也很不如意。钱也没攒下。但我后来每月会准时寄给阿达一笔医药钱,要他拿去瞧病买药。他起初是不肯收的,每每给我寄回来,说我在外也很不容易,各处都需要花钱,手里没钱是不成的。我不说什么,还照样每月按时寄出。半年后,他大概不想总拂了我的好意,惹我生气,便开始收下,不往回寄了。
  前年的春节前夕,我从外地回来,老板不放人,说春节期间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的态度很坚决,我说如果不让我回去,我就辞职不干了。老板只得放我回去。那是春节前夕,过两天就是腊月三十了。坐在火车车厢里,你都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车厢里都是务工而归的人,不管挣没挣到钱,因为对家的期盼,每个人都面露喜悦,难以入眠。大家话语繁多,百无拘禁地聊着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聊到深夜,还都没有睡意,就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打起扑克。
  当火车穿越某一座不知名的小城,每个人都停止打牌,呆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和劈啪作响的烟花。与此同时,心底就会泛起对故乡故土的眷念和思切,归家之心更加渴望。看着窗外异彩纷呈的花火,我会骤然想起爷爷奶奶,还有阿达。
  到麦镇的那天,已经是腊月三十的中午。麦镇大街上行人稀疏,车辆寥寥,人们都聚在家里,吃喝谈笑,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我走到自家门前,发现门联都已贴上,大门是敞着的,向院落深处望去,一地的鞭炮碎屑,红得刺目。很安静,没什么声音,我以为没人在家。进入到院落里,才听到灶房里有窸窣的响动,是木柴炸裂的声音。我走进灶房,灶房低矮的门梁碰到了我的头,我“哎呀”了一声。正顶着头巾在灶前烧火的奶奶回过头来,她丢下火棍,站了起来,两道浑浊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奶奶把煮好的饺子剩到碗里,只盛了两碗饺子。我问爷爷呢?奶奶说他睡下了,害牙疼,在里屋休息呢。
  我去里屋看了爷爷,爷爷睡着了,轻轻打着呼,腮帮子浮肿很高。我没有叫醒他。吃完饭,我把包里带的东西拿出来。给奶奶带了些容易嚼动的糕点,给爷爷带了两瓶绍兴酒。另外两瓶酒,我把它们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奶奶知道我要去阿达家,就要我把锅里多余的饺子盛些带上。
  阿达家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就看到他坐在椅上,给一群柴鸡投食。鸡们围聚在一起,低头咕咕啄食。阿达看见我时,惊讶地坐了起来。阿达的腰,还是直不起来。
  他比以前更瘦了,颧骨和眼眶向外凸出,一双蜡黄的脸皮紧贴在塌陷的双颊上,身材变得很是瘦小,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他说。
  “回来,”我说,“每年都要回来的。只是今年有点晚了。”
  “回来好,回来好!”
  “我给你带了两瓶酒,”我说。“绍兴产的,你看看还喝的惯吗?”
  我每年都带不一样的酒回去。
  阿达把酒拧开,倒进两个小杯中,我们举杯碰了一下。阿达轻抿了一口,咧嘴咂摸咂摸,说,“这酒好,绵软不烈,有一股酒香在。”
  饺子带的恰逢其时。阿达果然还没吃饭,他说一个人不值当的做。阿周、阿正都没回来,在餐馆里做寒假工,节日期间生意忙碌,也是不放人。说是过完年回来。
  阿达吃着饺子,我给他剥蒜,他喜欢就着蒜吃饺子。一碗饺子,他只吃了一小半便停下了。以前,他是能吃上两大碗的。我问怎么不吃了?他说饱了,不是太饿。
  “腰还疼吗?”我问道。
  “好多啦。”阿达说。
  “药要坚持敷。药钱还够用吗?”
  “够用。你寄的钱还没用完。”
  “不够用了就给我说,我在外面一直挣着呢。”
  阿达说,好。
  那天下午我坐到很晚才离开。那是前年的事了。
  去年端午前后,我接到通知,说阿达去世了。等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返回家乡时,阿达的葬礼已经结束。葬礼很简单,简单到称不上什么葬礼。没搭灵棚,也根本没有举行什么仪式。死去当天,尸体就被带到殡仪馆火葬,当天下午,骨灰埋在了野外的荒草地里。
  阿达的死因谁也说不上来。只是瘦,只是吃不下饭,并且脸色蜡黄。他没去检查身体,所以没有定论,镇上人对他的死各执一词。有的说他得的是肝病,有的说是肺上的毛病,还有人说是食道方面出了问题。听说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头。人们在他的枕头下翻出我每月寄给他的钱,五千块,一分不少,他根本没去买药看病。从阿周口中得知,他把我的钱攒下来,是预备将来我结婚时,给我添彩礼用。
  转眼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仍时时念起他。他在我的记忆中,如一颗恒星,永远闪着光,发着热,难以磨灭。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没有他,我绝不会成为现在的我。我想我会成为一个街头混混,扒手,或者走私犯。我不会坐下来写些东西,也不会向你讲述这个故事。一切都因为他,阿达,我的命运才出现转折,不至于走向黑暗。
  我还能清晰的记得他第一次掏钱给我时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也还能记得我们并排坐在池塘边互诉衷肠的情景。池塘中的阵阵蛙鸣此刻还在脑海里起伏响彻。我那时的情绪和言语,同蛙鸣一样聒噪,那是一个青春少年在吐露苦闷心事。我的忠实的倾听者阿达,总是耐着性子倾听着,时不时提一点自己的看法。他的看法,不是所有都正确,但我往往能从中得到启发,恍然开悟。
  时至今日,斯人已去。麦镇再无挖藕匠,世间再无麦阿达。
  我未来的路还很长,没了阿达,我也要好好走下去。说来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次去餐馆吃饭,总会点一盘莲菜。当莲菜呈上来,看着莲菜,就总会想起故乡的那一方方池塘,想起池塘里枯黄如蝶的莲叶,想起在池塘里弯着腰挖莲藕的阿达。夕阳抹在他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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