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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叶子落下来(河边故事之六十七)

来源:易读散文 作者:有任京杭 2020-04-10

  操场的北面临墙植了两排白杨,碗口般粗,枝叶婆娑荫掩了跳远沙坑和数条跑道。晚饭后在操场走上几圈,是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必然安排。

  不觉已是秋凉,落日余晖如水流下。一片树叶飘飘忽忽,落在它每天都在俯视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手掌般大小,桃核形状,四圈微微向里弯曲,有些斑驳憔悴。已经发黄了,叶柄支脉周围残存的绿意正如一条行将进入枯水期的河流,表层油亮,反射着夕阳的色彩。

  大树在傍晚的微风中岿然不动,树干挺直,唯有树叶沙沙。是它毅然决绝地舍弃了这片树叶,亦或是这片树叶早已厌倦了枝杈上的拥挤和憋闷,还是二者皆有。对于白杨来说,这片树叶仅是它枝杈上无数叶子的其中一片,而这片树叶似乎对脱离树枝也并非过于纠结,就这样在一阵秋风中,就这样自然地脱落下来,打着旋儿,像一位轻盈柔曼的舞者。

  它就躺在我的脚下,在红色的跑道上棱角分明,愈发鲜明。我曾经就是这样一片落叶,在十三岁那年离开了我的村庄,经数年浮萍般的漂泊,最终选择在省城一所高校,在一套与操场比邻的教师公寓里,落下来。离开了村庄,离开了村庄里密密麻麻的树。只是,那时我还是一片绿得发亮长满绒毛的新叶。

  我记不清离开村庄时的细节,却对那时离开的急迫感受至今还记忆犹新。

  没有拉拉扯扯的留恋,只有义无反顾地前行。我背着书包和铺盖卷、叮叮当当的铝皮饭盒,到远处的一所中学读书,虽然在某个周末回来,但是我与村庄的距离,与故乡的接触和依偎却日益疏远和冲淡。那个在老运河岸边成长发育的村庄,滋养的儿女和那个特定时期千千万万农家孩子一样,都有一个离开的梦想,离开贫穷和闭塞,离开日复一年千篇一律的生活节奏和狭窄逼仄板结僵硬的田间小路,到高楼林立、五彩缤纷的城市中闯荡和生活。

  离开并非厌弃,向前亦非决裂。虽然想着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尽快脱离村庄这棵大树,但对村庄的感情还是一样的炽烈,并且随着日月推移愈加旺盛。就像是喝下的村头水井里的甘冽井水,赤脚踩在村庄沙质路面的那份温暖,至今依然渗进我澎湃不息的血液里,活在我日渐旷远的脑海里。

  我这片叶子正在绿得发亮,但是依然会因循自然周期和生命轨迹,行走在枯黄的路上。但我回头发现,村庄再也回不去了。或许偶尔能在树枝上停靠,却永远不能重新长在枝干上。我会在某个周末或假期驱车200公里来到村庄,走进那四间砖房和父母的由衷微笑中,但是每一次回来都伴随着一种离开的焦灼。在父母反复的叮嘱和难以掩饰的不舍中,我带着妻儿急切地旋转钥匙发动汽车,有一次车轮竟然碾过母亲的脚指后驶向通往村外的小路。

  像我这样离开村庄的叶子还有很多。村里的田姓家谱不知在谁手里丢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十几户田姓人到了我这一脉就不知道行辈了,于是我的下一代有的干脆就叫两个字的名字,或者随意取一个名字。几位年长者聚在一起商量了多次,抽了很多劣质烟卷,也出去到附近的县市寻找了几回,都无果而返。父亲重修了家谱,精选了三十多个汉字组成几句顺口溜,毛笔小楷誊写了几本送给几户田姓人家。从麻线缝制装订的家谱最后一页,我看到二十多个离开家乡在异乡漂泊的名字,树形的图示显示着有的已经子孙枝繁叶茂,有的大学毕业刚刚在邻省的城市就业。那一个个名字不就是一片片落下的叶子吗!

  村子虽然经过粉刷改造,但是城乡结合部的位置和城市南扩、附近村庄纷纷拆迁的大背景下,村里人满为患,来租住的外村人已经远远多于本村村民,吃水用电变得紧张起来。每一条街道甚至胡同夹道停满了大小车辆,许多临街的房间随便凿通一扇门就成了菜点、修车铺、熟食店、豆腐坊、花圈铺,街道交错的空间挤满了早点铺、水果摊、烧饼炉子,兜售各种糕点的玻璃橱柜。所有的田地都被村里和外面的有钱人买走了,那是先富起来的一批人,种上密密麻麻的杨树苗,等待政府拆迁补偿时讨价还价。村里的水塘、水井和石碾、石磨,不知什么时候都没有了,原址上经过平整后就见缝插针地搭建了大大小小的房屋。房前屋后,还有街道两旁,胡同夹道某个地方的那些槐树、榆树呢?都没有了,村子变得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意,除了院子里还有几盆很少盛开的花。水塘填平了,水井没有了,自来水管铺设到家家户户,每天定时放水两个小时,起床晚的或者离水泵远的,还没有来得及接水,水龙头就停了。早上很少见到袅袅炊烟,傍晚也没有了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游戏的笑声。我童年的伙伴只能在晚上他们从工地回来后才能见上一面寒暄几句,就像早已不见踪影的那所小学,在失落和遗憾中都没有了往日的丝毫印迹和些许暖意。

  村庄不是我以前的村庄了,儿时的村庄早已不复存在,我记忆中的至今还在想念的村庄,也只能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了,其实仅仅是相隔三四十年而已。

  又到离开的时间了,放下饭碗就开始收拾行李。我知道我永远没有倦鸟归巢的那一刻了,我曾经无数次天真地怀有退休以后回到老房子东篱采菊的奢望;我也更不会像燕子那样每年春天准确无误地回到我家的房檐下,我们曾经像老友重逢一样欣喜地跳跃欢叫。现在我在某天回到老家,只有日渐年迈的父母舒展脸上的皱纹,里里外外地张罗一桌好饭,做我们最爱吃的草鱼抹锅饼。但我知道这样回来的次数会一次次减少。

  我喜欢听一首老歌,“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但现在对后面的一句领悟更深,也更是无奈, “星星咋不象那颗星星哟, 月亮也不象那个月亮,河也不是那条河哟, 房也不是那座房。”

  已是深秋,一片片叶子从故乡树上落下来,随风飘动,是不是每一片都是一日既往的淡然和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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