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诡事

　　通吕运河边上的水泥护栏上立着一只黑白色的尖嘴鸟儿。此刻它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水面。我慢慢向它靠近。也许它用余光瞟见了我，又或许它捕捉到了水面上的一处涟漪细微的变化。就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时候，它扑腾了一下翅膀，很轻盈地点过水面，飞向了运河对面。河对面是华强城。鳞次栉比的大楼沐浴在冬日正午的暖阳里，散发出金灿灿耀眼的光芒。
　　通吕运河西起南通，东至吕四。贯穿南通的崇川区，港闸区，通州区，海门市，启东市。全长78.85公里。始挖于南宋咸淳元年。也就是夜幸宫妃30余人的十三点皇帝宋度宗赵祺登基的那一年挖的。距今已有七百五十多年了。那是通吕运河的雏形，之后经过了多次疏浚。1958年的那次，我二伯也参与了开挖。那是1958年的冬天，数万民工脚踩冻土，挥汗如雨，号子震天。经过了一年多的奋战，在1959年的春天全线贯通。但参与挑河的数万民工里，有一部分人再也没见到1959年的春天。

　　一条运沙船，打破了我眼前的画面。我收起视线继续往东走。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附件，现在只是午饭后出来散散步，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我知道要是我现在跳下水，一直往东游的话，就能游到我老家。我老家的房子在通吕运河的支流运盐河旁。

　　运河水轻拍着河堤石，湿润的风里夹杂着河底淤泥的气味。我顺着这个气味回到了1985年。通吕运河的支流运盐河边，8岁的我卷着裤腿，赤着脚，手里拿着小铁锹在河岸上的淤泥里挖毛螃蟹。这种小螃蟹脚上长着长长的毛。成年蟹的蟹壳仅比一元硬币略微大一些，味道并不鲜美。蟹黄带点苦味，仅一点蟹肉尚可咀嚼。我只是把挖毛螃蟹当做一种游戏，并不是为了吃它。每次挖了螃蟹带回去，奶奶仅会挑拣出几只最大的扔进菜汤里，提点鲜味。余下的还是倒回到院子后面的河里。后墙外的那条河是运盐河的支流。



　　小时候我性格孤僻，总是喜欢独来独往。那一日，我又在运盐河的河岸上挖毛螃蟹。有个螃蟹洞特别的深，我把整个右胳膊都伸进了洞里，都没探到底。

　　“嗨！你在做什么？小心洞里有蛇的。”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



　　我抬起眼向上望。拱桥上，有个女孩依在桥栏杆上向下看着我。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梳着两条小麻花辫的她站在流动的光影里，那个画面美极了。像是一副炫彩的油画。



　　“没事，我才不怕蛇呢！”我大声说。

　　“你怎么总在这里挖螃蟹？”她问。



　　“好玩呗！”



　　“那我和你一起挖吧?”她边说边顺着石头阶梯下到了河滩上。我立起身望向她。她穿着咖啡格子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小巧的脸庞上有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只是过于纤瘦，脸色苍白，显得气色不太好。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我问。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呀。你是三姑娘家的小南吧？”她边说边对着我略带神秘的笑了笑。



　　“嗯！是的。但是好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奶奶小名的？”



　　她想了想说“因为我奶奶和你奶奶是朋友。”



　　“我奶奶的朋友？是谁呀？”



　　“你不要问了，以后就会知道的。天天挖螃蟹有什么好玩的。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真真吧。”

　　“好吧！那我们去哪里玩呢？”

　　“看，河对面。”她伸出手指指向河对面的废弃工厂。

　　“那里边有什么好玩的？”太阳快落到废弃工厂里那个大烟囱的背面了。我望着围墙内草木深邃的破旧工厂，心里升起一丝丝的怯意。



　　“那里边可好玩啦！有很多果树，可以摘到各种的果子。还有许多漂亮的小鸟。”



　　“漂亮小鸟”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大。“可以摘到各种的果子”，这一点确实是诱惑十足。1985年，虽然已经吃穿不愁了，但是水果还是非常少的。家里平白无故的不可能买水果吃。只有到了某些重要的节日，妈妈才会买回一些。但总是藏在柜子里，没得给我尽情的吃。有时候围着柜子哼哼唧唧一整天，才能得到一个。拿到手不舍得一下子吃掉，用小刀削成一小片，一小片，慢慢的咬，轻轻的啃。

　　“好，那我们过去看看吧！可怎么去呢？要是从西边绕过去的话起码要走半个多小时。到那边天就黑了。”



　　“没事，看那边有条小木船。我们可以撑船过去。一会儿就能到。”真真指指停靠在河边上的小船说。



　　我几乎叫了起来。“你知道这是谁家的船吗？让那个老头知道我们用了他的船肯定会被打死的。”



　　“谁家的船？用一下有什么关系？一会儿就给他还回来。”



　　“那条船是拗拗老头家的。”



　　我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个拗拗原名叫罗水发。“拗拗”是他的绰号。因为他总喜欢在说每一句话之前加上“拗拗”二字。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本名。只叫他“拗拗”。“拗拗”和我爸爸是平辈。所以，尽管他已经是位华发苍颜的老者，8岁的我却要称呼他为伯伯。拗拗罗水发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每每有人问起他的年龄，他只回答：“我比东边婶婶小5岁。”东边婶婶就是我奶奶。1985年我奶奶72岁。推算出那一年拗拗的年龄是67岁。尽管放到现在，这个年龄并不算很老，但在我的印象中，拗拗一直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鳏夫拗拗似乎对村里人都没什么好感。天天只是闷头种田，有时间就撑着木船和一直未娶妻的儿子去捞点小鱼小虾。不太愿意和村里人来往。村里人也对脾气古怪的拗拗敬而远之。因为没有人想被拗拗冷不防抡过来的锄头或者铁棍砸中脑袋。



　　在村里，仅有一个人被拗拗所敬重，那个人就是我奶奶。因为拗拗中年丧妻，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拗拗根本无法应付。是奶奶时常帮忙照看,两个孩子才得以平安长大。所以,爱屋及乌,我们一家人也得到了拗拗特别的看待。但我家的黑狗除外。我无法得知拗拗和我们家的黑狗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只知道，拗拗想取我们家黑狗的狗命多时了。西墙根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砖块。都是拗拗扔过来砸狗的。一天之内，一人一狗总要过几回招。我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好了，拗拗的介绍到此打住吧。我们再次回到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和真真最终商量下来的结果还是暂借拗拗家的船去河对岸。

　　当我跟着真真翻进围墙里后，就开始后悔没有尽早发现这个好地方。树林里，归巢的鸟儿们唱成一片。树枝上挂满了各种的果实，任由你采摘。有我知道的品种，但绝大多数是我叫不出名称的果子。有的绵软香甜，有的汁多肉脆。当太阳完全消失在了大烟囱的背后时,我们才满载着果实划船往回走。



　　“真真，要是早认识你的话就好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好吃的果子。这个季节我能找到的，可以冒充水果来吃的也只有地瓜了。可生地瓜吃多了胃疼。明天我们还过来吗？你家住哪里呢？我怎么去找你？”



　　“你不要去找我，你只要站在桥上对着北边的河抛一块石头，并喊三声‘真真’我就会过来的。”



　　我咯咯地笑，说道：“你又不是顺风耳，我喊三声你就能听到吗？”



　　“肯定可以听到的。不信你明天试试。”真真满脸认真的说。



　　“那好吧！暂且相信你吧。等到明天就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了。哦，对了。还没问你多大呢？我是77年生的，今年8岁。你呢？”



　　“我是1947年生的……”



　　真真话没说完，我就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1947年？那你岂不是和我爸爸妈妈差不多大？哈哈哈……，我看你和拗拗一样，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你看起来顶多比我大一，两岁。”



　　真真楞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骗你的啦，我今年11岁。我妈妈是47年的。”

　　“哦，那还差不多。”



　　我们跳上河岸，栓好小木船就相互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直奔小桥。真真没来。我想起她昨天说的话，站在桥上向北边河里抛了一块石头，喊了三声“真真”。石头“扑通”一声沉到了河底，随后就没有了动静。



　　“就说是骗人的嘛！”我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轻轻嘀咕了一声。猛一回头，突然看到真真笑盈盈的站在我面前。



　　“看，我没骗你吧！我听到你一喊我名字，就过来了。”



　　“刚刚你肯定是躲在哪里，看见我扔石头，就出来了。”我半信半疑。



　　“不相信的话明天你可以再试的。走，今天我再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那之后，只要一有空我就过来找真真玩。我们有一个秘密基地，在双桥下老油库里的一间库房里。我们在里边聊天，扮公主，捏泥人，缝布娃娃，或者是采来野果子过家家。从1985年的秋天到1986的春天，真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一直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她不说，我也不想问。我们每次约定见面的地点还是双桥旁。我往河里扔一个石块，大喊三声“真真，真真，真真”。她必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1986年4月5日是清明节。学校放假一天。我吃过中饭匆匆跑到双桥上。照例向北边河里扔了一块石头。喊了三声真真。但等了老半天，真真都没有出现。我又捡了一块石头扔到河里。又喊了三声真真。但真真还是没出现。我暗想，今天是清明节，也许真真跟大人们去上坟了吧？因为昨天和真真约好，今天下午一起去玩的。真真从来都不会失约，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吧？“那我先采点野花，一会儿和真真做花环吧！”我边自言自语，边顺着斜坡滑到了河边上。我在河边上采了一大捧野花，感觉有些疲惫，就爬上拗拗家的小木船，躺在船舱里看蓝天白云。虽是清明时节，却没有像书本上所写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景象。倒是满眼的青枝翠叶，百花烂漫。



　　清风斜柳，河水有节奏地轻拍着船沿。我在摇摆中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我和真真在河边嬉闹。一只米白色，胖乎乎的的卷尾巴小狗跟在我们后面跑。突然，河水里伸出一只巨大的黑手，把我拽进了无底的深渊。我一下子惊醒。突然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的。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看出，我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头痛欲裂，浑身发寒。我裹紧被子，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妈妈”。



　　我病了,躺在床上整整7天。奶奶说那天傍晚，拗拗到河边去收网，看到我睡在小木船上。怎么叫都叫不醒。就把我抱回来了。

　　第6天的时候我的病基本上好了，只是不想去上学。谎称自己头还痛的很，赖在床上不起来。第7天，大人们都出去干活了。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心里怨恨着真真这么多天都不来看看我。

　　第8天，我实在躺不住了。乘着大人们都不在，溜了出去。直奔双桥。我向北边河面抛了一块石头。喊了三声“真真”。可等了半天都没见真真出现。本来心里就生着气。见她没出现，心里就更加的恼怒。默默地想：“我再叫你一次，如果还不出现，从此就再也不理你了。”我在草丛里抠出一块大石头，再次抛向北河。高喊：“真真，真真，真真”。河面上泛起的涟漪越来越小，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翠色的小鸟站在桥栏杆上喳喳地叫着。我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向小鸟砸去。受惊的小鸟扑腾了一下翅膀飞走了。我哭丧着一张脸，带着一肚子的气转身准备往回走，突然看到真真站在我的跟前。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先发制人。



　　“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我？那天为什么失约？”



　　真真站着没动，灵动的黑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泪花。“小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了。”



　　“那我那么多天没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小南，我给你摘了果子。你吃点吧？”



　　“才不要吃你的果子呢！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生气吗？”我没好气的说。



　　“对不起，我不能去找你。我在这里等了你7天。”



　　“为什么不去找我？我有告诉过你我们家住在哪里的。我还指给你看过。”



　　“小南，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游戏的范围没有离开过这条运盐河？”真真问。



　　我想了想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每次叫你去别的地方玩，你总是不同意。我也没多想。那是为什么呢？”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跟我来。”



　　“去哪里？”



　　真真没有回答我。在前头默默地走着。



　　我们顺着河边往北走。当走出我们村的庄稼地不到200米的地方，真真停下了脚步。她指着一处凸起的小土堆对我说：“看到那个小土堆了吗？那就是我的家。”



　　我后背一凉。“什么？那不是个坟吗？你不要吓唬我。”



　　真真转身望着我。脸盘依旧清秀。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丝哀怨。

　　“我没有说笑，我是一个死去多年的怨魂。看看那块牌子。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小南，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望着她的脸，向后倒退了两步。我并不是怕她。我只是突然接受不了她的说法。她怎么看都不像鬼故事里的女鬼。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一起玩，一起笑。她明明是一位可爱，善良的小姐姐，怎么可能是鬼魂呢？但看着真真的脸，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将信将疑的走近那个土堆。土堆旁倒着一个快断裂的石碑。我拨开草丛用力扶起了那块倒塌的石碑。石碑上竖着刻着两行字。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还是能辨读出上面的内容“爱女罗真贞之墓 1947年-1958年”我感觉自己头皮一炸，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但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小南，其实我是你的远房姑妈。1958年，我溺死在这条河里。是被人推下去的。那个人就是我们南村的曾驼子。”



　　曾驼子住在我们南村。我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了。反正是个非常老的老头。我记事起，他就是个驼子。走路的时候他的一颗脑袋一直低到胯裆旁，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长相。听奶奶说曾驼子年轻的时候并不驼。还长得一表人才。民国三十六年的时候，他混在还乡团里到处烧杀抢夺。听说还吃过人心。后来得了天下，他跑去自首。成功把自己洗白。加入了中国。并且还捞到了个小干部做。58年挖通吕运河，他负责管理河工的粮食发放。于是在那一年，我们村新增了好多的新坟。



　　曾驼子老婆早死。生有一儿一女。但对曾驼子都不孝顺。女儿远嫁，很少回老家。儿子取了个蛮横的老婆，挑唆着儿子天天和曾驼子吵架。有时把曾驼子打趴在地上当陀螺踢。因为曾驼子年轻的时候作恶太过。曾驼子被儿子打，邻居们只是站着看好戏。并没有人上去劝架。



　　上面关于曾驼子的事情，我是长大后听奶奶讲的。8岁那年，我并不知道曾驼子身上那么多的事情。我站在那个写着“爱女 罗真贞之墓”的土堆前，听真真接着往下诉说。



　　“1958年我11岁。12月初九，天气很冷。我记挂着在南边通吕运河里挖河的父亲伤风还没好。就冲了一壶红糖茶装在暖壶里想给父亲送过去。又想着昨天问曾驼子家的女儿秀娥借了一把小锹挖野菜的，正好可以顺路还给她。快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曾驼子背着一袋东西鬼鬼祟祟从西边走了过来。我看他神色慌张，就闪到了一棵树后面偷看。只见他到了大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就把大门给关上了。见半天没动静，出于好奇，我就蹑手蹑脚跑到他家窗户下，透过窗子往里看。只见床前堆放着一个大坛子。曾驼子正拿着口袋往坛子里倒白米。你知道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碗白米饭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吗？曾驼子把坛子装满后盖上盖子。撩起床沿边的围布把那个坛子塞了进去。我看到床下堆满了黑坛子。我猜测那些坛子里装着的也是他偷拿的粮食。见秀娥不在家，我就把小锹从她家的猫洞里塞了进去。然后就离开了他们家，沿着运盐河往南走。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扭头一看是曾驼子。他那个时候还不驼，个子很高，浓眉大眼，红黑脸膛。他站在我跟前对我笑了笑，问：“看到了？”我点了点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大手拎起，重重的抛进了河里。河水冰冷刺骨，我不会游水，在河里乱扑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我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那天飘着小雪，天气比昨天还要寒冷。我脸朝下背朝上被冻在了河面上。有人用篙子绑上铁钩把我钩上了岸。我变的硬邦邦的，脸色黑紫，嘴张着，半开着一只眼。两手举在半空中，样子难看极了。我看见河边上围满了人，曾驼子也在人群里。我的父亲一把搂住我，撕心裂肺的哭。我大声的叫我父亲，我告诉他是曾驼子把我扔到河里的。但父亲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几位邻居婶婶边抹眼泪边上前劝我父亲节哀。“真贞他爸，不要急坏了身体，把孩子带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又有人说：“多好的孩子，是想去给爸爸送糖茶的，路太滑了，孩子小，可能没站稳。”我大声的叫：“不是这样的，是他，是他，是那个人把我扔下去的。”可是不管我如何的叫喊，没有人能听得见我说的话。埋葬了我后父亲就离开了村子，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以来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不在了，父亲对这里也没有了留恋。三年后他有来我坟前烧了一回纸，痛哭了一场。三年不见他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衣衫褴褛。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但我不能跟父亲走，一是我的魂魄太弱，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二是我大仇未报，心有不甘。那之后曾驼子有好多年没有靠近过运盐河。我找不到机会下手。前两年，他似乎淡忘了杀死我的这件事情。开始在河边活动。但几次机会都因为各种的原因错失掉了。我只有再耐心的等待合适的机会。一晃28年过去了，我其实有好多次投生的机会，但我大仇未报，不愿意走。就在8天前的4月5日清明节那天，我终于逮到了机会。曾驼子一个人提着一竹篮子的素斋，香烛，黄纸，到河边祭拜。我不知道他在祭拜谁，因为那段河岸上并没有坟墓。在他跪在地上磕头的时候，我一把把他拽进了河里。他在河水里拼命地挣扎，河底泛起的黑泥浆水灌了他一肚子。眼看就要成功了，我突然看见了他一双骨瘦嶙峋的枯手臂上黑紫色的累累伤痕，心里一软。28年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害死了很多人，倒是把自己的一双儿女养的白白胖胖，谁曾想，到头来所以的苦楚都是自己的子女给予的。也许他的儿子，儿媳都是他祸害死的人投生去的吧！那天我放走了他。我知道再也不会有机会置他于死地了。看着他佝偻着背，像一条虫子一样蠕动着身躯爬上了岸，跌跌撞撞的爬回了家。我憋在胸口的一股怨气居然一下子释放掉了。”



　　我眨巴着眼睛望着真真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发现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像个大人一样说话，完全不像是个11岁的孩子。真真笑着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说：“我是你姑姑，要是我活到今天，已经40岁了。傻孩子……”说着她哭了起来。就像一个大人一样的哭了起来。



　　“真真，你怎么了？”我问。我的脑袋还是转不过弯来。她明明就是11岁的真真呀！怎么突然变成了40岁的姑妈呢？



　　“我要走了。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本来三天前我就应该走的，但我还想见你最后一面。”



　　“你要去哪里？我不让你走。”



　　“我要去投胎了。为了报仇，我放弃了无数次投生的机会。其实我的仇有人早帮我报了。被儿子一点点折磨，被最亲，最爱的人背叛，应该比死更加的痛苦吧？但现在我必须要走了。我的魂魄越来越弱，再不走，我就要魂飞魄散了。我选择来世做一只猫。活得自由而骄傲。”



　　“下辈子做什么？可以自己选择吗？”我好奇的问。“真真你为什么想做猫呢？为什么不做人呢？”我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无论是做猫还是做狗，还是做只小鸟，都比做人好。人有太多的欲望，所以注定不会幸福。”

　　我听不懂真真说的话。但我知道，有可能明天开始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又要回到从前，独自一人和狗说话的日子了。一想到这些，我开始扯开嗓门大哭了起来。



　　真真见我哭，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她的手是那么的冰凉。“小南不要哭，很快你就不会孤单了。一年后，会有人来陪你的。我们也会再次的见面。我要陪伴着你长大。相信我。”



　　“谁会来陪我？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挂着眼泪问。



　　“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真神秘的笑笑。



　　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很晚才分开。果然，那之后真真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傍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晚饭。爸爸说：“昨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我经过一座破旧的寺庙。寺庙门口坐着两个衣裳破破烂烂的和尚。一老一小。老的八，九十岁的样子，小的十七，八岁的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我走上前去问道：“两位师傅在等谁呢？准备去哪里？”老和尚答：“你堂姐让我们在这里等你，准备去你家”。”梦做到这里就醒了。



　　1987年农历11月初六，我的双胞胎弟弟妹妹出生。从此我再也不孤单。当他们会走路后，成天像小尾巴一样的跟在我后面。甩都甩不掉。



　　1988年的某一天傍晚，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一只白色的猫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它浑身白毛，仅头上有一簇黑色的毛。我走过去，它并没有逃走，乖乖的让我抓它。它看起来年龄不大，身上的毛已经很脏了，皮肤上伤痕累累，有的地方血迹未干，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破的。四只脚底居然长着厚厚的老茧。它应该是经历了长途的跋涉才到了这里。我突然想到真真和我说过的话。“我们也会再次的见面。我要陪伴着你长大。相信我。”“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这只猫，我坚信它是真真的转世。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真真”。百般爱护。后来“真真”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再后来真真的女儿又生了小猫，真真做了奶奶……



　　1999年，我22岁。活了12年，相当于人类80岁的真真安静地死在了我的怀里。兑现了她“我要陪伴着你长大”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