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和《大地》三部曲
来源：小说故乡
作者：高霞
2020-05-11
赛珍珠和《大地》三部曲
“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只要你发现它并跟他一道呼吸。”——纳博科夫
赛珍珠的作品最近在业内牵起一股重译再版的热潮，这个上世纪30年代末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关于其作品的争议及讨论，受到了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化、战争及政治运动的影响。
作为一个名作家，尤其是成长于一个变更剧烈之时代的作家，其受到的吹捧及非议，已不可能仅仅局限于对作品本身的审美，而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时代气息和运动思潮的影响和浸染。赛的作品，尤其是以《大地》三部曲、《背井离乡》、《奋斗的天使》等为代表的以中国为题材的小说，经历过备受瞩目，获诺贝尔文学奖，到遭受中国及美国作家们的非议。作品与作者人生的变迁及跌宕起伏，构成了一副鲜明的时代画卷。
但凡一流的作家，必将自己的创作与历史及时代的变迁，与人性及精神的永恒困惑及突围紧密融合在一起，赛珍珠也不例外。她出生及成长的时代，是清末明初的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与西方世界有着长期的隔阂。如何把中国以自己的方式和语言呈现在西方世界面前，是她写作及一生的追求之意，与其说她最初的创作是个人成长经历的一次倾诉，不如说同时也是有意为之的一次艰难远征。
在中国生活过30多年的经历，使赛珍珠的视野和文字沾染上了近代中国浓浓的气息。这种观察和体悟，不同于同时期中国作家的偏见、躁动和强目的性，而是从发生在土地和人民上的故事本身出发，去描写和抒发整个中国。小说的表达技巧，应该是赛珍珠自己所说的：“对农夫，他一定要讲到他们的土地；对老头儿，他一定要讲到和平；对老太太，他必须讲到她们的孩子；而对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一定要讲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种接受自中国的文学传统熏陶，使赛珍珠的作品一开始就取得了市场读者的广泛认可，成为美国的畅销书之一。当她193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遭受到不少的非议。因为在美国，纯文学和畅销书被认为是不相容的，怎能用一部畅销的文学作品来玷污了文学圣坛的奖杯？回到美国定居后的赛珍珠，无论小说题材或表述风格，都产生了变化。但其后期的作品明显没有超越《大地》三部曲及早期以中国为题材的作品。
在赛珍珠的介绍和帮助下，同样致力于向西方介绍东方文明的林语堂，其作品也在美国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赛珍珠的叙事及风格，胜在以一个西方女性的视角，观察和描述中国这个既古老又崭新的帝国，东方重趣味轻形式的小说艺术，给她带来了启发，而她也深信这种叙事能给西方文学带来全新的启示。
《大地》三部曲以王龙一家数代及发生在中国北方农村土地上的灾难及故事为背景，回顾和描写了关于中国土地、人性、灾难、革命及变迁的恢弘史诗。在这三部先后写就的作品当中，以阿兰、荷花、梨花、爱兰、梅琳为代表的不同时期之中国女性的命运及遭遇、困境与革新、呐喊与挣扎，深深感染和震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阿兰是黄家大院的使唤丫头，由于样貌并非出众，自小被鞭打欺压，被支使干最粗重的活，但也由于面丑而免于被老爷少爷们玩弄，年龄大了得以嫁到一个贫困的庄稼人家。阿兰坚忍、贤惠、忠诚、沉默，为丈夫王龙生养、种地，在饥饿流亡的日子里，凭借自己幼年曾被拐卖过的生存智慧，使一家人免遭饿死。更由于她当丫鬟时细心观察而意外获得的一笔小财，丈夫得以扩大自己的田产，从而使这一家人的命运逐渐远离了饥饿与死亡，从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丈夫拥有了更多田产、生活变得安逸之后，疯狂迷恋上了 *** 荷花，并不惜巨额代价纳其为妾，雇佣了少时欺辱过阿兰的长房丫鬟服侍荷花，整日不务农事，沉迷于温柔乡。阿兰默默忍受着屈辱和生产落下的顽固疾病，继续劳作和照顾着家庭。最后，严酷的生活和劳作带走了中年阿兰的生命，弥留的那一刻，她仍然是少言而坚忍的，小心翼翼，低声下气。丈夫痛悟自己对妻子的亏欠，却也了解自己即使和她共过许多患难、生养过多个孩子，仍然对这个女人陌生，除了懊悔、惋惜，再无其他。
第二代人王虎幼年从军，三十多岁仍不亲近任何女人，却在一次刺杀土匪豹子的活动中与豹子女人产生了难解的纠葛。豹子女人异于平常女子的仇恨、决绝与勇气，让军人出身的王虎产生了原始的对女性的强烈爱慕，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女人利用了王虎的感情，暗中策划一场不甚高明的复仇。阴谋败露后，不堪忍受的王虎没有问取任何解释，而在盛怒之下举剑杀死了自己深爱的女人，也把自己带入了一场可怕的精神灾难中。灾难醒来后，王龙对女人十分惧怕，也用这种观念影响着自己的身边人和后一代。为了摆脱痛苦和想念，他先后娶了黑牙老婆和一名新式女子。黑牙老婆生了儿子王源，而新式老婆生了女儿爱兰。
王虎十分珍爱自己唯一的儿子，把自己对女人的恐惧和更深的保护欲笼罩在儿子身上。王源长大离家，加入了同父妹妹爱兰及几个堂兄弟的新式生活，在接受新式学校教育的过程中，无意中加入了某学生团伙，后因被驱逐而赴美留学。经历岁月的洗礼及在国外的种种见闻，当王源回到中国，更深地思索和直面中西方文化、经济、政治及人性上的种种冲突和差异，直面自身家族内部的种种矛盾和自身婚姻的选择时，这种由时代和文化造成的精神困惑和个人困境就更加凸显出来。他既不欣赏像爱兰一样凭借美貌周旋于交际圈，内心却并无一物的新式女性，也对美国结识的传教士女儿有了更理智的认知。这时，被爱兰母亲收养的弃婴梅琳出现了，她能干却内敛，既新又旧，恪守传统家庭的观念和责任，又有治病救人的坚定理想。唯一不完美的是，她似乎不需要爱情，也拒绝了王源的求婚。王源失望之余跟随朋友任教养家，在此过程中，他经历了父亲的死亡、家业的败退，然而，正是在非常的时刻，梅琳和他的情谊得到了深入的发展。家国仇恨、时代变迁、价值冲突以及当下的种种生活困境，让这对在各自困顿中寻求解脱的男女慢慢走到了一起。两个从中国传统文化及糟粕下成长和突围出来的青年人，在小说结尾之处拥抱在了一起。
回观赛珍珠笔下的这些中国女性，她们虽身处不同的时代，经历变动最剧烈、价值更新最迅猛的阶段，但是，无论如何斗转星移，仍然可以透过作家的笔端清晰地辨别出这些人身上所拥有的连接和断裂。历史的潮流推着一代又一代人往前走去，也正是潜伏在最深处的文化的根，稳稳地牵住了这些流动的人，让他们不会走散。作为一名外国作家，能将一个即使生活许久的异国，观察得如此细致、透彻，不得不令人佩服。她的获奖，使以中国题材为背景的小说首次获得了国际认可，这个古老而崭新的国度，得以被更多的人所关注。这归功于赛珍珠及林语堂等早一批文学耕耘者，必须承认，那个年代的多数时候，文学的力量往往比政治和运动要来得快速、直接和富有深意。
至于近代不少中国作家包括鲁迅等人对赛珍珠的种种不良评价，甚至冷战期间对作品的政治化解读，今天看来，大可不必。就作品本身来说，成功的文学作品在于作者与书中的人物一同呼吸，没有这种感同身受及对外界认知的敬重，作品无法感染读者。赛珍珠出生和成长于中国，也接受和宣扬对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欣赏，她笔下的中国，也许不能讨好某段时期的政治需要或某些急于救国而企图抹杀中国落后一面的青年学者，但是，她的文学作品真挚、忠实地反映了自己的观察下，深情地描述了中国及中国人民，给那个时代的中国留下了属于自己、也属于世界的一段史诗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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