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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干事和半打副科长

来源:小说故乡 作者:痴翁 2020-05-11

  ·1·


  久闻这个单位有些奇特,怀着浓厚的兴趣专程一访。有人提示:县官不如现管;要访就访郑干事。其 他人,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办公室的门敞着,我不请自进。屋里正在开会。


  “请问哪位是郑干事?”我开门见山,环视周围。办公室里靠墙边坐了一圈人,男女老中青幼齐全。 我的出现,吸引了全体的目光。主持人站在中间,戴着一副瓶底似的深度眼镜,从眼镜上框投出目光打量 着我,右手擎着记事本向屋角一把空椅子指了指,示意我坐下。看来这位是一室之主了;或许就是科长, 正在部署工作。


  我很随便地坐下,于是有幸目睹一场当代奇观。如非亲睹全过程,确难置信其真。


  ·2·


  “有个报告会,请赵副科长去听听吧!”眼镜瞄向一位稍显年长者商询。


  赵副科长方面大耳,颇为福相且慈祥。他微合双目,口含烟斗喷云吐雾。听到商询,微合的双目微微 开启了一些;烟斗也离开唇边,擎在手中。擎在手上的烟斗冒着缕缕淡烟,飘向身边的姑娘。姑娘在看报 ,做出的快速反应是皱了皱眉头,应急措施便是向旁边挤了挤。旁边是位胖大嫂,动也没动。因为胖大嫂 身旁还有个小娃娃在吹泡泡糖。


  “小心,毛衣针!”胖大嫂打着毛衣向贴过来的姑娘警示。


  “现在都穿机织毛衣,别受这个累了。”姑娘悄声说。


  “闲着也是闲着。”胖大嫂说着,突然声高八度隔着姑娘向烟雾弥漫源头发射过山炮,“公共场所, 请勿扩散尼古丁!你家夫人是怎么管教的?”


  姑娘憋住笑,侧目烟雾。一个小小的统一战线瞬时告成。但火力不足,烟雾依旧袅袅飘逸不误。


  随着飘动的烟雾不急不缓飘出句话来:“报告会?不听行吧?”


  “通知强调挺严;缺席要补课。时间不早了,请赵副科长这就出发吧!”


  “不急!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不误听报告。”赵副科长滋滋润润地吸着,滋滋润润地吐着,滋滋润 润地说着。胖大嫂接过话头:


  “他报告,你睡觉。说什么,不知道。反正回来不汇报。”


  姑娘憋不住,偷偷笑了。眼镜有点急了,赶忙说:“把录音机带上。”


  姑娘取来了个袖珍录音机塞进赵副科长的提包里。


  赵副科长摘下烟斗,郑重其事地在胖大嫂面前磕磕烟灰,没等胖大嫂反应过来就快步向门口走去。看 他手擎烟斗的神态,活活就是丘吉尔再世。


  “尼古丁,屁鼓腚,没真本事莫享用……”一些话头从室外飘回来。


  ·3·


  眼镜目送赵副科长出门后,回过头来扫描着手上的笔记本:


  “颁奖大会,请钱副科长讲话。这是话稿。”


  “能否另请高明?”钱副科长,中年人,矮矮胖胖,敦敦实实,自乐自愉地在玩一把扑克牌;没接话 稿先抛过话来:“这种事最好别找我;顶顶讨厌的就是亮在台上对着喇叭混充大头。”


  “要不,去调解调解闹离婚的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手中的牌由折扇变成烟盒状装入盒中放进衣袋;钱副科长还是领命了,接过话 稿:“还是领奖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胖大嫂含笑斜睨钱副科长。钱副科长面润超红,瞪圆的眼球几乎出界 ,嘴角紧张运作,势如暴风雨将临。眼镜抢先跟进,从瓶底透过几线和善的目光起了灭火剂的作用。与和 善目光相适应的是温和并带有商量的口气把火线转移了:


  “调解家庭纠纷的事,还是请孙副科长辛苦辛苦吧!”


  此话一出,先做出反应的是钱副科长。钱副科长瞪大的眼睛和错位的嘴角各自复位;脸色也淡化了许 多,隐隐一丝笑意轻轻掠过。胖大嫂继续她的手工作业,不疼不痒地送出句话来:


  “这样的好事总忘不了我。”


  原来这位胖大嫂就是孙副科长。


  “是女方主动。”镜片透过的目光增加了几分和善,温和的口气更多几分温和,“孙副科长善与女工 沟通。所以……”


  “得,不用‘因为’、‘所以’了。我去就是了。”孙副科长说话利落,动作也快捷;没等别人注意 ,正打着的毛衣就塞进了提兜。就在孙副科长刚要起身的时候,钱副科长抛过一句闹话:


  “记清楚啦,是沟通女工;男工嘛,就别‘狗通’啦!”“狗”字读音特重。


  孙副科长抓过垫在屁股下面的那本杂志,当作空对地导弹朝钱副科长发射过去。不等孙副科长反弹, 她一手提兜一手拖着小宝宝快步出门。钱副科长刚刚复位的嘴角又有些错位,眼球又差点出界,瞪着孙副 科长离去,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看讲话稿。


  眼镜摘下来了。由于瓶底的重力效应,摘下眼镜的鼻梁两翼留有对称的闪亮压痕。没了眼镜的面孔似 乎在笑,这笑容实在是三分像哭,就算是苦笑吧。


  ·4·


  会议继续进行。


  “9点正,处长听业务汇报。指名李副科长面谈。这是综合统计。”眼镜搁到笔记本下面,腾出手从笔 记本里抽出张折叠着的表格递给李副科长。


  李副科长是位奶油小生,满面稚嫩透出几分怯意。只听他怯怯地问:“老师一起去吗?”


  没挂眼镜的脸加大了笑度,敦厚地说:“各项数字都在表上。个别情况看下面的注解。再有问题打电 话过来。这是当面考察。”最后一句说得特轻。


  受到了鼓励的李副科长正欲跨步,听到了一声“哎——”便停住了。


  哎——来自钱副科长。


  “哎——”钱副科长指着讲话稿,“这个字念什么?”


  眼镜又戴上了,接过讲话稿扫描了半天才对上光:“哦,括弧里的可以不讲。”


  “鬼话,不讲写上干什么?”钱副科长几乎是夺回了讲话稿,掏出笔来重重地划了两笔。两笔都未出 水,却连字带纸全都划掉。这可能是促发恼火的因素,嗓门粗粗放出责问:“这笔字是手写的?不如蟹子 爬。”


  李副科长傻愣愣地,看看与己无关就急溜溜地走了。我注意到姑娘脸色羞红低下了头。


  这场面连我也觉得尴尬。瓶底掩饰不住满脸的难堪,急急呼呼地解释:“太忙,也急了点。”


  “再说,”钱副科长余火未消,“这个稿子念完了,人家准说狗屁不通。”


  在座的几位憋不住笑。眼镜喃喃地说:“要不,请钱副科长另拟个稿?”


  “鬼话!我要是有那三拳两脚,绝不会是这等蹩脚货!”


  “那是,那是!”瓶底投出一些难以捉摸的综合表情:无可奈何;哭笑不得;鄙夷不屑……


  “凑合着吧!”钱副科长把讲话稿往下衣口袋一塞站起来,显出一副八分不满意两分很宽容样子,移 步向外。其他人眉头高抬几分目送着他。他却停住了,认认真真地申明并进一步强化他的观点:“凑合着 吧,就这么个素质。”


  等钱副科长走出门,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吐了口气。有位瘦姐连舌头都吐了出来,舌头上擎着块没嚼好 的面包。擎着面包的舌头还没来得及缩回,门外又传进话来:


  “就这等素质……”尽管钱副科长语音铿锵,但终究是强弓之末了。


  ·5·


  现在的办公室里,除我而外还有三人:眼镜、年轻姑娘和那位瘦姐。瘦姐苗条,三十上下;衣襟上有 点痕迹标记着她已属妈妈级别。她一直屏蔽在别人后面啃面包,人员大部疏散之后才前台亮相了。她吞下 最后一口面包主动请战;舌端还擎着没到位的面包,话就有些含混


  “给……给我安排什么……”发音器官让面包搞得错位了,差点噎着。


  “考虑到周副科长的实际情况,今天先不安排。”眼镜闪着善意的光。


  “谢天谢地!夜里做了个好梦,估摸着会有好事。”周副科长掸掸身上的面包屑,口齿也清楚了,起 身就要开拔。


  “别急,”眼镜扫描着笔记本。周副科长有点不耐烦,不耐烦的情绪溢于言表,不冷不热扔出一句, “要不,给我活回家干。”


  眼镜盯住了一页笔记顺手扯下递给周副科长,说:“东北的姑妈要你去个电话。到楼上挂长途吧。这 是老人家新的电话号码。”


  接过纸片,周副科长晃身上楼去了。


  ·6·


  以简单的排除法,我判断出那年轻的姑娘就是郑干事了。我正犹豫有无必要再找她交谈。因为实地观 察,我已得到满足。再一想,既然来了谈谈何妨?于是我耐心待她领受了任务再说。


  “这是刚整理出来的简报,劳你一边修改一边清抄吧。” 最后一项指令下达了。


  这位领导算是知人善任,方方面面安排得恰到好处。


  “可这笔字……”姑娘不无难色地说。我想起了钱副科长发难那场插曲。


  “仔细点就行了。到隔壁房间吧,那里干扰少些。”


  姑娘拿起文稿掉身就走。我想这位老领导工作忙昏了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就自动地在姑娘背 后喊了声:“郑干事!”


  奇怪的是郑干事腔也不搭、头也不回径直走进隔壁,还顺手关上了门。 我从未受如此冷遇,心中老大 不快。正忙碌的那位老领导赶忙过来道歉:


  “对不起,让你干坐半天。”说着他去就扳热水瓶。


  热水瓶是空的。他又歉意地笑笑,提起热水瓶打水去了。


  ·7·


  我一个人冷在屋里,无所事事地扫视着熠熠生辉的四壁。四面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奖状。


  “好家伙,样样工作都先进!”我自言自语。


  “名声在外。这也是能上不能下。这个单位特殊,大家不愿得罪,多送了些空头人情。”端过一杯热 水,眼镜近距离扫描着我,笑笑发问,“请问有何贵干?”


  “我想找郑干事。”


  “我就是郑干事。有何见教?”


  “你是郑干事?”我脸上的惊讶一定胜过了尴尬,“刚才那位小姐呢?”


  “那位是刚刚公布的副科级科长助理,吴助理 。我才是郑干事。”


  “郑干事,干正事,调度有方。”我解嘲地哈哈一笑,借以冲淡尴尬的局面。


  “算不了什么,找我的人,恭维者多。”他也哈哈起来了。


  几经交谈渐觉投机,便有意识地探究一些内在奥秘。


  ·8·


  这里总共就七位工作人员,其中六位领导。用不着扳指头就数清了:赵、钱、孙、李、周,加上新公 布的副科级助理吴,正凑足了半打副科长。领导与干事6:1。名不虚传的奇特结构。


  “畸形。”郑干事简洁地评估。


  谈及背景,郑告诉我这原本是个为精简机构而设置的临时机构;精简速度远远滞后于膨胀速度,于是 成了常设的临时机构或者叫做临时的常设机构。赵副科长概括得好,这叫做临时性与长期性统一、合理与 合法因素共存。这是畸形之一。


  六位领导都不了解全程,也不掌握全面,事事都等干事拿出意见。一阵碰碰撞撞加上一阵扯皮,干事 的意见就成了主导意见或者叫做“领导意图”。


  “‘下指挥’的场面,你已经看到了。”郑干事不无感慨。


  “为何不设正科长?”我好生奇怪。


  “正职由副处长兼着,兼职不到职。这也是一种畸形吧!”


  “按惯例总该有个常务主持吧!”


  “设了几次败了几次。赵、钱、孙,几位老资格的都是带职来的正科级的副科长,头上都有通天线。 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


  “正科级的副科长?如此复杂!”


  “干部制度的创新,创举。工资、住房、津贴享受正科待遇,工作量按副科考核。都自恃高大,所以 谁也不服谁。”


  “兵多好外战,官多好内战。看来相处不易。”我有点杞人忧天。


  “正常中的反常。官多了反成了兵。于是,兵指挥官。”


  “反常中的正常。你调度得满有效果。”


  “大部分空运转。有些工作因人设事,也是战术疏散。都窝在屋里少不了铲子磕锅沿、勺子碰碗边, 叮叮当当。”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无所事事干嘛弄这么多人?


  “你这就不明白了,正因为无事可做而有利可图,人们才往里挤。”


  “编制不限?”


  “实际上没有定编;都是借用外单位的编制。”


  “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哪个单位敢不给?哪个干部不愿来?再说……”


  他正说得有神,我也听得来劲,吴助理从隔壁房门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郑老师!”她礼貌地向我笑了笑,等郑回过头去她继续报告说,“小李从处长那里来电话问几个重 要情况。我说不出。”


  ·9·


  郑起身走向隔壁。我问小吴为何以师称之?


  吴说,她和小李都是郑老师的学生。


  “哦,”我点点头开了个玩笑,“青胜于蓝。”


  “他依然是我们的老师,对我们真心指导,处处显出教师的伟大人格。那些老科长对郑老师也很尊重 ,都说他是不叫科长的正科长。”


  “那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提拔呢?”我很有些不解地问。


  “以赵副科长的逻辑推论有两种人社会功能出了偏差:一种是会上不会干,这种人可爱;另一种是会 干不会上,这种人可惜。郑老师就属于后一种。”


  这边的电话响起来了。小吴把话筒往耳边一搁像是烫了腮,闪电般地捂住送话器,探身往隔壁看。隔 壁的郑干事正在有条不紊的地说到了第五条。小吴神神秘秘地晃着话筒轻声对我说:


  “钱,是钱的电话。”


  我莫名其妙的地接过话筒,未到耳边就听到敲门似的咚咚响。本能地反弹,话筒离开10厘米。


  “郑干事吗?干什么磨磨蹭蹭?”这个钱副科长在电话中也火烧火辣的。我正要告诉他郑干事在接电 话,钱副科长先声夺人,牢牢把握制控权,不容你回话,冲锋枪般地扫过来:


  “报告效果奇好;临场发挥充分。未等讲完,掌声雷动。已确定收入会议文件汇编……告诉家属,午 饭不用等我。”没等回答,电话挂断。


  小吴了解到电话内容,舒了口气:“我还以为讲话稿又出了什么毛病。”


  ·10·


  郑干事接完电话回来。我刚要说说钱副科长电话的内容,给姑母打长途的周副科长风风火火从楼上下 来,大呼小叫:


  “快,快,快!不得了!孙副科长来电话,小宝宝在菜市场丢失了。几个派出所在协助查找。怕被拐 骗……”


  郑干事抓起电话同有关部门联系。


  本来给姑妈挂过就要回家的周副科长,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搓手跺脚团团转 ,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出了差错。


  急急火火挂了几个电话,郑干事眉头紧锁,对周副科长发话:“周副科长,请你……”


  也许,周副科长心理备战充分,没等郑干事把话说完,就先发制人:“我也有孩子,急着回家看看! ”


  “是,是!正是因为……”郑干事还没说清因为什么,小吴咚咚咚撞门而入:


  “找到了!小宝宝一直跟在奶奶屁股后面捉迷藏呢。”


  警报解除。郑干事继续向周副科长说明:路过钱副科长家门时,给他的家属捎个信——午饭不要等啦 。


  周副科长一边退着往外走一边说:“他家里早习以为常了。连院里的孩子都说:赵副科长手上的烟斗 ,钱副科长嘴上的漏斗。”


  说烟斗就见烟斗。门外一个人,人未进门烟斗先被擎进来了。退着走的周副科长正好撞在烟斗上。


  “当心!断魂木!。”赵副科长把烟斗收护在胸前。周副科长笑着与赵副科长擦肩而过回家了。


  ·11·


  赵副科长擎着烟斗,盯着烟斗,慢条斯理说着烟斗:“烟斗又惹谁啦?烟斗不同于漏斗。两者的核心 都是‘一利一害’。其原则区别在于:烟斗利在国家,害在自己;漏斗利在自己,害在国家。”


  吸上一口,看看这飘飘烟雾,赵副科长继续论证:“烟斗啊,有三大功效。一是为国家增收利税;二 是刺激医疗消费;三是合法精简人口。美称断魂木。不然……”


  闲话的闸门已打开,看来要泄洪了。郑干事立马截流:“报告会结束了?”


  “报告,报告,不是老套就是高调。你们听听录音吧。”


  小吴接过录音机,调试了几次没有声音,于是报告:


  “老科长,空带,没录上。”


  赵副科长慢慢悠悠再次点上烟斗,拿过录音机:“ 没录上?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我就按下 这个钮,转得挺卖劲。”


  小吴哈哈大笑:“按的是快进键。快速空进。”


  “没关系,反正有文件。”赵副科长把文件往郑干事眼前一推,自己往沙发上一靠,微合双目,滋滋 润润地含上烟斗,轻轻哼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志难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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