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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刺

来源:小说故乡 作者:于一 2020-05-25

从某一个不确切的时刻起,他就患上了这自言自语的毛病,他总是幻想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高傲,一个自己卑微,两个自己可以互相倾诉,高傲的自己要同卑微的自己诉说高傲的痛苦,卑微的自己要同高傲的自己诉说卑微之处的向往。 

人们瞧见了他的自言自语,便指责他有精神疾病,当然这些指指点点全都躲在暗处,不敢在他面前明示,但是他能分明感觉到这种非议的存在。其实他四肢健全,能独立养活自己,相比于其他确切的精神疾病患者而言,他的生活仿佛距离正常人更近。但是上到判定生死的医生,下到毫无医学知识的普通百姓,都宁愿相信他是一个非正常的人。当然,非正常的人有很多种,他不敢确定他在人们眼中到底属于哪种。 

他是一个农民,他被人们视为非正常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出身,但是请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做个农民就犯错误了,就得接受人民群众的苛责。他被人们视为非正常人,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但凡农民,总要循规蹈矩做个农民,不该做些越权的事情,诸如作曲写诗之类的事情,是不该与他沾上边的,但是他在这个村子里显得那么鹤立鸡群,曲也作了,诗也写了,这些事情做了也就做了,可是他非得刨根挖底,一根筋上来,他就带着他的这些作品上城里寻求发表的机会去了。倘若他的作品发表了,那也就算了,或许回到村子里还能接受个拥戴什么的,但是糟就糟在他的作品城市里的人们连正眼都懒得去瞧一眼,用城里人的话说,你这个作品,对不起,侮辱了作品这个词,土得掉渣。他寻思一下就乐了,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当然凡事都带个土字了。 

他回到村子里那些好事的人们就上门来打探消息了,因为以前嘲笑过他的人心底下是万分担心他真出名的,倘若他真出名了,以后的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不过人们一进门看到他的状态就放心了,出名的人是不会皱着眉头还在那里苦思冥想的。或许打从他回到这村子里,人们就知道他出不了名,但凡出了点名的,都往城里跑去了,谁还乐意蹲在农村里。 


他是一个农民,大学毕业,因为没法在城里谋得一份职业,因而灰溜溜回到了农村,好在家里还有一亩三分地,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未来的这些年,他都能保证自己的温饱。他的父母住的地方距离他家比较遥远,打从他回到这个村子,他的父母就开始避免见到他,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他从城市回到了农村,所以他成了一个笑柄。 

他住的地方距离村子的聚居区比较远,从聚居区到他住的地方,得从一个山头翻过一个山头,再过一个山头,才到他住的地方。但是即使他住得距离人们如何遥远,他的消息总能像风一样,从一个山头吹过一个山头,再过一个山头,到人们的耳朵里。在这个村子里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大到红白喜事,小到便秘尿频,都能破开那似有似无的墙壁,钻到别人的眼睛和耳朵里。 

他的房子一到晚上总是灯火通亮,人们看到遥远的山头有那么一丝亮处,就明白他又在发疯了。但是他的这个发疯并非歇斯底里的发疯,他的发疯显得安静而恬淡,并不危机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他只是静静坐在窗前,拿纸和笔写诗写曲,他的大学生活就是如此度过的,大学毕业,他所谓的才华得不到赏识,他的工作就成了镜花水月。 


后来他恋爱了,人们都在猜测什么样的女人会跟他好上,便纷纷做出猜测,答案往往倾向于恶毒的推测,在那些推测里,他的女人要不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要不就是神经失常,更有甚者,是缺胳膊少腿。但是人们的推测很快被冲散完毕,他带了他的女人到村上见他父母,那个女人,少有的漂亮,也知书达理,并没有像人们推测中的那般。人们极度失望,这种失望又转为极度的好奇,他究竟是如何拐到这个女人的。 

但是这个秘密人们就无法得知了,因为种种的解释都不合逻辑,于是人群之中终于有人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对她下了什么药,或者她是一个正常人一样的傻子?于是群情激奋,觉得应该让他吐露事实,还大家一个真相,但是当人们开始推举人员去刨根问底之时,所有人都退缩了,这一切又只好不了了之了。 

他的灯火不再像往常一样亮个通宵,人们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诉说这情况,于是人们猜测说,这个傻子也不傻了,开始过起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这种说法让人们的心理很难受,大家讨论了一番,觉得傻子还是傻子,或许是女人把灯火强制关掉的。 


女人知道他很痛苦,她知道他写的东西积压在箱子里,整整压了两只大箱子,她也念过书,对于这些东西情有独钟,当初翻了他写的东西,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走了。她的家里人为此跟她断了一切联系,她心里很难受,但是一看到这个男人,她就走不动道了,她无法取舍的结果就是取了他舍了家,他不知道她的这些情况,他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同她一起生活,不问根由,不问出身,不问任何一切种种。 

那天他的家里来了几位客人,看打扮都像是城里人,人们便纷纷猜测是不是他又犯什么事了,但是几位路人带回来的消息让人们开始吃惊,他是客客气气,高高兴兴地送几位客人出来的,人们开始惊恐于这样的症状,他的这些兴高采烈让人们无所适从。 

后来又有消息传来,某些路过他家门口的人,想打听些他的消息,回来说与大众分享,但是人们扣他的门却无人回应,人们这才明白他离开这个村子了,至于去哪里了,人们也不得而知,有些人想或许他是为着躲避这个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后来他的父母也要离开这个村子了,人们这才知道他并非是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现在落脚于城市,他写的东西出版了,人们一窝蜂地买他的书,据说人们之所以买他的书,是因为他骂了某个很知名的作家。于是村子里的人又开始无比景仰地望着他在泥地里疾驰而去的别克君悦,对家里的孩子说,你看那个傻子,其实很精明,你以后长大了,要跟他学着点。 

现在他的精神疾病已经彻底得到解救,他再也不自言自语了,有什么话,都在床头跟老婆合计,当然,他不再写东西了,压箱底的那些老本,够他吃一辈子了,更何况,那么多应酬和培训课程,哪里再有时间和精力写这些东西呢。 

他有时候会万分想念以前写东西时候的感觉,所以他会拿一支笔和一张纸坐在窗前,想写些东西证明自己思维尚未枯竭,但是基本上烟抽了一包一包,酒喝了一杯一杯,却半个字也没落下去。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兴许不该抽烟?兴许不该喝酒?或者他老了,就写不出年轻人才能写出的东西了? 
他们如此富足的生活,让他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对于过往的种种都不再计较,于是两家人往他家跑的次数也勤快起来,他们逢人就夸他如何如何能干,家里的房子是多少多少平方的,楼梯用了什么装饰,卧室的落地窗如何如何奢华,甚至于他家门口落下来的阳光,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但是在某一个很深的夜晚,人们得知他自杀的消息,人们很是纳闷,生活如此安逸与惬意了,却又为何要自杀呢?他的葬礼上,许多知名文人前来吊唁,悼词上有那么一句,什么以身殉文来着,当时我就在葬礼上,那时候我穿着黑西装,但是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人们纷纷转过头来责怪我,其实我的嬉笑不针对这场葬礼,只是针对那句令人发笑的话语,或许只是针对那个词,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死只是因为他写不出东西了,这让他在每个夜晚失眠,他安然享受的富足生活让他心里发虚,但是一旦沉醉在人们的向往里又无法自拔,他选择逃离这样的矛盾。 

那个葬礼上,我看到了他那略显富态的女人和他脑满肠肥的儿子,我不清楚他们对他的死是什么样的看法,我只看到那个女人安静地哭泣,他的儿子不懂事地在人们中间打转。他的死亡并没有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破人们的心理,倒像是块安抚人心的糖,让人们觉得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从某一个不确切的时刻起,我就患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这个毛病让我深恶痛绝,我觉得我应该和人们交流,而不是和另一个自己交流。但是在每一个深夜,我都无法把持住自己,开始在电脑前敲很长一段文字。我处于失业状态,为此我努力写文字,想写出点名堂,但是很可惜,我的文字还没有任何名堂。我深信自己保持了一颗健康积极的心,保持了一颗正常的心。 

但是在那个葬礼上,他的死对我触动很大,我决定不再写任何东西了,但是这个想法又成为无法决定的秋千,前后摇摆,因为他不写东西所以死了,我唯恐我不写东西,我也会和他一样死去。 

我住在城市里的一个偏僻角落,旁边没有任何人居住,就一个落地的小平房,一层,里面的布置如同毛坯,没有家具,没有任何装饰,因为我处于失业状态,我供养不起任何额外的东西。 

今年我二十二,但是我觉得我已经三十有余了,人们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状态,但是又对现在这样的状态深恶痛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得为食物和水殚精竭虑,这分了我很大一部分精力,但是我却在余下的时间内能写很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富足的他,有那么多精力,却写不出东西了。 

参加完他的葬礼,我免费饱餐了一顿,然后用香喷喷的餐巾纸擦擦嘴,溜之大吉,兴许等下人们认出我来,就要拿着武器来追逐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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