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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掌的春天

来源:小说故乡 作者:于一 2020-05-25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仙人掌到底有没有春天。如果依据她亲人的理论,那么她将毫无疑问地知道答案;如果依据他的理论,那么她也将毫无疑问地知道答案。但是当把两种答案综合在一起,她却显得毫无头绪,迷惘万分。 


她的家庭,或者说她父母的家庭,显得异常臃肿。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七人,她排行老四,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老四在家里就显得特别多余。 

她在家里总习惯了被吆来喝去。早晨醒来,母亲在灶台喊,不中用的家伙,来一个打把副手。六兄妹一瞅她,便冲她喊,四妹,喊你呢。中午时分,下锅的酒断了,母亲又喊了,不中用的家伙,来一个去打酒。推来让去,又成了她的使命。她也总像一个无辜受罪者,不言不语,低着头就拿起活干。母亲又发火了,瞧你那是哪门子的丧门星,谁欠你了?爱做不做,不做滚。她也不多言语,闷葫芦一般。 

那时候为了逢年过节时能吃上口荤的,家里弄了头猪养着,家里七兄妹每天要翻一座山,去往另一个名叫百草岭的山头,打一些据说更加新鲜的野草来喂猪。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老四之外,他们有说有笑。她看到他们很快乐的样子,仿佛觉得该跟他们一同快乐,便一个人咧开嘴在那呵呵笑。老二眼尖,指着她,拍着手掌喊,傻子笑了,傻子笑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叫她傻子,她与他们一同吃饭睡觉长大,她觉得自己与他们无异,她身体里流淌的是和他们出自同一个源头的血液,她眼睛里的泪水,同他们一般,流到嘴里会品出苦涩之味。她不知道自己有何处不同。她于是过去问二哥,为什么我是傻子。 

还是二哥心快,想起家中养着的仙人掌,便语重心长地教育她,我们是花,我们能开出美丽的花,你是仙人掌,你没法开出花来。即使春天到了,我们都开出我们的花来了,你依然没法开出你的花来。 
她沉默了。她心里面还是不明白二哥说这些话的意思,或许有些懂了,但依旧朦胧。不过花的美丽,与仙人掌的丑陋,她都是亲眼所见的。二哥的比喻太过形象,形象地像一把利剑,扎进了她的心底,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她默认了仙人掌的比喻,默认了仙人掌没有春天的比喻。她的生活失去了颜色,失去了梦想的颜色。 

在这之后的生活中,她依然沉默不语,如同以往一样,仿佛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仔细望去,便知道她的沉默已经不是以往的沉默。她眼睛的颜色越发黯淡了,以往一个人在那冥思苦想时候偶尔出现的笑容也从此不见。打草时候他们七兄妹一同前往,她也不拿眼睛瞅那六个嬉戏打闹的兄弟姐妹了,她的眼睛始终背离他们,或许望着地,或许望到心里,但是始终不会望到天际。她后来百般的挣扎,都被这无形的墙拍得粉碎。 

他爱上了这个沉默的女子,他要带她走到一片没有阴霾的地方,让她深深呼吸自由的空气。他从城市里来,因为不明的原因来,或许也将因为不明的原因再度回到城市里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是人们天天拉到台上毒打的对象,辱骂的对象,他们要他挂着牌子游走在这个不小的村庄里。没有人会去可怜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人,除了她。她那天看到他被打得紫青的脸庞,打的无法再立起的双臂,打的难以支撑起身体的双腿,她在想,或许他也是一盆仙人掌,没有花开的春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在他游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给他端去一碗水。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她挤在人群里观看的父母。她父母反应过来为之已晚。她不知道她端出的这一碗水,会给所有这一切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家庭的变化,所有一切平静的外表都被打破,她的父母获得了与他一样平等的待遇。她们家那头养了好些年的猪,据说以某些不明的名义被无私地充公了。她父母的家,被一切外来力量捣得支离破碎,她的兄弟姐妹也因为她那一碗水,被赶出了盛极一时的队伍。 

她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父母一起,在家里秘密对她进行了一个审判会议,审判的内容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她的母亲拿一根粗重的绳子,绕到了房梁上,自此,她就屈服了。她屈服了什么也不清楚,但是打那以后,她好象就没再进过这个家门。她的父母好象在此之后也重新获得了自由与审判别人的权力。 

她出了这个家门,却又无处可去,她只好去找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找他,但是她就这样去了。那时候他还在台上忍受着别人的辱骂与捶打,他的视线被打到侧面,然后终于望见了人群中低着头的她。他就一直侧着脸,对那些吐来的唾沫与飞来的拳头不闪不躲。他的视线一直凝望着她,即使膝盖被踢弯,即使胸膛贴上地面,他的眼神一直凝望,不肯离去,仿佛他一侧脸,她便会从这世界蒸发,从此不见。 

后来人们不再满足于唾沫与捶打,以一群胜利者的姿态拉起他,给他挂上牌子,在这个街上游走。她也随着人群移动,直至人们累了,散了。或许因为人们的这份疲劳,他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被塞回进他应去的地方。没有人肯去动他,仿佛他在作为敌人被打倒之后,他就失去了作为敌人应有的威胁,他可以被扔在外面自生自灭,而不必担心他有逃跑和反扑的能力。 

他在她的帮助之下重新坐起,夜色掩饰住了他的憔悴,他说起话来嗓音异常好听,根本无法察觉出他白天在台上的状态。她那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她不再担心他会远她而去。 

他们开始互相诉说自己的故事,他给她讲城里的故事,他给她讲一切他的遭遇,他抹去了一切苦难,他所讲的只有光明与幸福,他甚至暗示了未来。在他的带动下,她也开始讲起她的故事。她讲得断断续续,讲得支离破碎,然而这仍然不妨碍他作为听众将这一切听得津津有味。 

她自此以后的生命中,永远记得那一夜他好听的嗓音所带出来的那些话。她记得那晚,他提到了仙人掌,他说仙人掌也有春天,仙人掌也能开出美丽的花朵。她锁着眉头,她觉得困惑。她困惑于仙人掌怎么能开花,仙人掌怎么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仙人掌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但是她朝他望了一眼,她就相信了他的话,没有仙人掌会去骗仙人掌,只有美丽的花朵才有谎言。

然而第二天,这一切仿佛月圆一般的结局就发生了变化,她不知所踪,而且从此以后杳无音讯。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利用他有限的一点时间去搜寻她的足迹,但是他发现他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他再也无法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她的任何消息。 

他的搜寻行动在某一天突然被打断,他获知他要被送回城市,他所有的一切罪行都被推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如此罪大恶极的人,怎么说放就放了。但是他确实如此就被放出来了,他迈着沉沉的步子上了送他返城的车子,但是他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这个村庄,或许留下的,不止视线,还有一颗心。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为什么如此,但是这个故事结束的确实就是如此突然。他不舍地离去,她在他离去的几年后,突然之间出现在这个村庄里,人们不再如同以往一样叫她傻子,人们有时候可怜她,盛点饭给她,她也只能报以傻傻的笑容,她已经忘了筷子的概念,或许在她心里,除了那盆几年前被父母捣毁得稀巴烂的仙人掌,和那一夜好听的嗓音,她再也记不起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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