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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

  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

  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

  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成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子,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

  程坚忍看那老人半白的胡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

  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

  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敝亲,所以我们认识了。”

  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

  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地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

  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

  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

  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产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

  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地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兵,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地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地点头,连称谢谢。

  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平坦地在床上躺下,然后抬了起来。刘小姐这才站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地鞠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

  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

  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贲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兵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快慰,把这郁结稍微松懈了一下。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

  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

  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

  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做十分钟的谈话。”

  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

  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地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刮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

  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

  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

  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

  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

  宾主默然了一会儿,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的,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

  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牺牲,那何必?”

  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

  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

  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愤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的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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