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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李参谋笑道:“惦记者人情,不惦记者不可测也。”

  两人正这样说笑着,却听到呼呼几阵风声,由屋顶上掀过。程坚忍道:“这样大的西北风,颇是讨厌,假如敌人再用飞机来投烧夷弹,那就是很可虑的事。”

  李参谋说着,就想起了心事,打开了一扇窗户,向外看看,那院子里的一群鸽子,依然没走。它们躲避着大风,有的缩着脖子,站在躲风的屋檐下,有的在院子里地上,拖着尾巴,慢慢地走着。有两只鸽子,站在一棵落叶的小树上,那树枝被风刮着歪到一边,鸽子的毛被风撕着有些细翎翻过来,它依然站在上面。他不觉赞叹了一声道:“这群和平之鸟,也真能象征了我们五十七师。在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依然屹立不动。”

  程坚忍也伸头看看窗子外,见天空是一种青灰色,没有太阳也没有云片。只是那西北风呼的一声,呼的一声,在头顶上吹过,向挡住视线的民房顶上看去,却有阵阵白烟冒起。在白烟下,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阵地,有大大小小的声音,会证明了这种推测。不过,这时的枪炮声,没有了方向,也没有间隔,只要静神一下,便能发现这座常德城为枪声所包围。那枪声,已不是大年夜放爆竹,而是无数条湍急的滩河,向了常德冲刷。

  两人正是这样注视着,嗡嗡的一阵马达声,早有八架敌机,由西向北,对了这城兜了半个圈子,轰轰!西门的高射炮阵地,已放出了两枚炮弹。肉眼所能看见,两朵白色的云点,在敌机群中间开了花。但是这花离那领队机总还有两三尺的距离,两人不觉同声地叫着可惜。同时嗤嗤嗤,炸弹的破空声发作,敌机下面,有无数长圆的黑点,向头上斜刺下来,两人把窗子一关,很机警地向地下一伏。炸弹落地,比人的动作还要快,轰隆咚,轰隆咚,哗啦啦!那一片猛烈的爆炸声,就在师司令部前后。地面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啪哒哒,轰轰!啪哒哒,轰轰!常德城原是四面都为枪炮声所包围,现在却已更加了天上地下两种声音。伏在地下的人,这时可以想到鼓词儿上形容战事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这实在是这种情形。

  程、李二人伏在地面约莫三五分钟,觉得炸弹并不是在附近爆炸,便都已站立起来。李参谋道:“我们刚才说了,这样大的风,若是敌机丢烧夷弹,那是麻烦的事,不想敌机果又来了。”

  程坚忍道:“恐怕师长有任务给我们去救火,我们出去看看吧。”

  李参谋说声是的,两人便相牵走出房门来,正好传令兵向这里来。程坚忍道:“师长叫我们吗?”

  传令兵道:“师长出门去了,在大街上看火。”

  两人听说,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不但那飞机嗡嗡的马达声还在天空,而且那炸弹的爆炸声,又接连响了两次,师长怎能冒了这样大的危险,跑上大街去?两人也不考虑,跟着跑出了中央银行的大门。果见余师长和参谋长皮宣猷,都站在兴街口路边一座小碉堡前面。余程万右手上拿着一架望远镜,左手正指点着北门上空一丛掀起的烈焰。皮宣猷站在旁边听师长指示,另外两个勤务兵,便稍远地站住。由这里向北,一队弟兄,正开着跑步,向火焰那里奔了去。但敌机五架,还在北门上空一带盘旋,不时地有黑形的小东西,由机翼下落下。

  偏是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猛烈,那火焰被风吹着,黑烟卷着团围向北门里卷来,烟头上无数的火星喷射。程、李两人看到这情形,不觉呆住了。余师长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便问:“有什么事吗?”

  程坚忍走过去道:“报告师长,敌机还在头上,危险性很大!”

  余程万微笑道:“这个我老早知道,你们如不愿意目标加大,倒是大可走开。”

  程坚忍正再要说什么时,但听到轰隆一声之下,接着呜刷刷一阵怪叫,都在西南角。看时,西门上空一架敌机,中了高射炮,尾巴朝上,向地面倒栽下来。那两个勤务兵,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余程万只在微笑的脸上,再重一点笑意,倒并没有说什么。那李参谋也为了这一个猛的胜利所兴奋,跑过来两步,向西门嘹望。敌机虽是被击落了一架,可是那边的黑焰也涌起了两起,合着西北角,城里又共是五处火头。西北风呜呜作响,正在这五座火焰后推送。那五处火焰在半空里合流了,将半个城圈,变成了一片烟雾,风向人身上扑来,不但不冷,而且使人有着在炉边烤火的感觉。

  本来已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冬日天短,已去黄昏不远。这又是个阴天,阴云密布,再加上一片黑焰,天简直是黑了。天黑了,烈焰可就变红了,天空合流的那群烟雾,于今是一座火山,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几个峰头,合着血光的云围,黄中带紫,很快地在半空里打着旋转,逐渐向上。火星、火箭、火带,在每个血光的云彩里面,开花乱射。这兴街口站的人,身上也都沾了血光。

  这种火势,在幸灾乐祸的敌人,正是开味的时候,以为是个进攻的机会。四面的炮,提前了黄昏的攻势,轰隆轰隆响起。西北角的炮,大概有了更大口径的,只听到哗啦啦,噼啪咚,接连几声,仿佛是夏天暴风雨突然涌来,半空里爆发了炸雷。机关枪也就掀开了瀑布的水闸,向我阵地狂流。西北风越来越得劲,钻过了火网向街上的人推排着。

  这是一种声色俱厉的场合,尽管大家都是战场老手,却没有经过,都怔怔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李参谋见师长向他招了招手,便走过来,余程万道:“敌人所能够发挥的本领,都发挥出来了,不过如此而已。你现在按照我原来的指示,可以出大西门到张营那里去看看,不必到六点钟了。”

  说着,回转头来,向程坚忍道:“程参谋向东门孟营那里去。你并告诉副团长高子日,注意东门城墙那个缺口。”

  两人接受着命令,在大街上就分手而去。

  这时整个天空都是火与烟,焦糊和硫磺的气味,笼罩了全城,人都站在火光里,余程万四围看看火势,见西门的火已挫下去,北门的火还是不住地卷着火焰团子向上冲。皮宣猷道:“那里的一处仓库,大概是不保。”

  余程万道:“我算着明天或明天晚上,或后天早上援军应该赶到,纵然失了这座仓库,还不要紧。皮参谋长,这一个怎么样?男儿自古谁无死,留取光芒照武陵!”

  皮宣猷道:“师长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余程万笑道:“你也不含糊呀!你今天忙着忘记了一件大事。”

  皮宣猷向余程万一个立正,郑重着道:“报告师长,师长交下的任务,卑职都办了。”

  余程万笑道:“我和你一样,也忘记了这件事,是早上五点钟以后,我们一粒饭还没有下喉呢,同去吃点东西吧。今晚上还是个通宵。”

  皮宣猷一想道:“果然,除了指挥四门作战,还应付了城里的两次,猛烈烧炸,师长、副师长、指挥官,都没有记得吃饭,于是我也就忘了吃饭。”

  余程万道:“孔子讲发愤忘食,这个愤字拿到我们军人头上来用,是非常地适合的。”

  说时,看到两位勤务兵,还站在那里,便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一个勤务兵道:“报告师长,我们很惭愧,都吃了饭了。”

  余师长笑道:“那没有什么惭愧的,吃饭是本分,不吃饱哪有力气服务呢?”

  他说完,含着笑进中央银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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