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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二十四章 肉搏后的一个微笑

  这两个勤务兵,都是参谋处的。一个是周太福,向来跟随李参谋。一个是雷耀铣。师长、参谋长进去了,周太福道:“师长的胆子实在不小。”

  雷耀铣道:“胆大,算不了什么,我们也没有让大炮飞机轰得我少吃一口饭。不过像他那样四面八方指挥作战,一点不乱,我就办不到。”

  周太福走向前,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到自负不凡,你有那能耐,就不当勤务兵了。”

  雷耀铣道:“老周,你别那样把自己太看低了呀!不向远处看,我们周指挥官,人家做到了少将,不是行伍出身吗?指挥这整个师作战,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

  周太福两手一拍道:“对的,我们别把自己看小了,当一个勤务兵,照样可以做到名标青史。老雷,记着,我们抓着机会就干。”

  雷耀铣笑道:“抓着机会就干,你今天可耽误了个机会。”

  周太福道:“你是说我没有跟李参谋到大西门外去。不要紧,也许回头有人到大西门外去,我跟着去就是了。”

  他这样说着,倒不是虚约的。在这日晚上七点多钟,正在敌人黄昏攻势紧张的时候,师长有一道公事交下来,参谋处就让他送往长生桥督战的李参谋。他本来和李参谋同在东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枪,不幸岩凸的争夺战里,两支枪全在工事里被毁。于今又是一双空手,他倒有点儿意外的企图,应当常常转到最前线,再找这么一支枪,以作防身之用。他怀里揣好了公事,身上挂着一枚手榴弹,存着那点希望,高高兴兴地出了师部。这虽是个阴暗的晚上,郊外的炮火之光,和城里还没有扑灭的火焰,把街巷照得通明,这倒用不着丝毫摸索,放开了步子走。他有着当天的口令,一路遇着步哨,都是很迅速地通过。

  出了大西门,顺着向北转一条石板街,很快地走去。这里被飞机炸过几次,两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砖瓦堆。就是在砖瓦堆中间不曾坍下去的屋子,也歪斜到一边。砖墙去了半边,或整个地倒下露着没有瓦的屋架子,带着屋子里的零乱家具,像剥了皮的一具兽骨,凄惨污浊地撑在夜空里。那西北角炮火射出来的光焰,在平原上闪烁不断,把这些残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闪一闪。敌人的机枪步枪那不必去估计它,平地上全是火光喷射。只是那大小炮发射出来的炮弹,一丛丛地吐着火花,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因为天上低压的云层,全让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红色,那由炮弹带着一条长的尾巴,像有头的扫帚星,向常德城扑来。

  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以后,无数条火星分散,像撒开了一面火网。迫击炮弹走得慢,空中抛着个红球。仅仅根据这些圆的火团长的火线,散的火星,去算敌人的炮,就有一百门以上哩。除了地面的枪声机枪声,像他理想中的粥锅煮沸了,这些天空上的怪物,嗤嗤嘘嘘的小响,噼噼啪啪的中响,轰轰咚咚的大响,实在热烈已极。在那些怪物里面,还有带着颜色的玩意,红一条光带,绿两条光带,紫的或黄的三四条光带,在低空里弯曲着乱飞。这是敌人的信号枪。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师长说,人生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正这样想着,路头上有人喝问着口令,周太福站着把口令说过了。接着有人问哪一个,他道:“参谋处的勤务兵周太福。”

  那人笑道:“老周你听得出我的口音是谁吗?”

  他道:“是第一连的王连副。”

  那人笑道:“我是运输连排长刘志超。”

  周太福道:“哦!刘排长,你亲自向长生桥送子弹吗?我们一路呀。”

  走近去看时,炮火光照着刘排长站在石板路头上,旁边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弹箱子放在地上。刘排长道:“老周,你就是一个人吗?”

  他道:“我是传达公事,当然是一个人,排长你看这是多热闹的场面。”

  刘志超道:“的确,我和日本鬼子打过几回仗,没想到在常德这地方,这样大干一场。走吧,前方等着子弹呢。”

  于是周太福跟刘志超在前走,后面几个扛着子弹箱随着走上来。他们借着炮火之光,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一块块地接连平铺着,齐缝看得非常地清楚。周太福为了加快步伐起见,每步路都跨着两块横铺的石板。刘志超见他不作声,因道:“周太福,你为什么不说话,心里慌吗?”

  周太福道:“心里慌?那算什么角色!我在这里数着石板走路。”

  刘志超打了个哈哈道:“真有这事,那为什么?”

  周太福道:“为得快些,我带着公事呢,当然是很要紧的命令,所以我得赶快走。”

  刘排长道:“好!你是个好兄弟。师长说过,打仗的第一个要点,就是每个人要视死如归,达成任务。只要视死如归的精神,达成任务是很容易的。”

  周太福道:“怎么叫视死如归?”

  刘志超道:“那就是说,看着死像回家一样。”

  周太福道:“这没什么,我行。”

  说时,一个炮弹呜的一声,带了火光由头上掠过。他照例是看着两块石板一步,继续地向前走。刘志超心中暗想,这家伙倒真有一股子干劲。于是大家很快地赶到了长生桥。李参谋和第一营营长张庭林,都在碉堡的营指挥所里地面上坐着,接过公事看了。

  这本是师长由电话里指挥过的,再由书面传布一道,他看完了,交给张庭林看。这时,前面敌人放出来的枪炮声,阵阵加紧,一百多门大小炮的炮弹,全在工事前后爆发。炮弹的爆发声和地面的碰裂声,继续连成一片。坐在指挥所里的人,隔着一尺路,用平常的声音说话,就听不见。由指挥所的嘹望洞眼里向外观看,炮弹爆发后的烟焰变成了平地上涌起的火浪。

  张庭林沉着脸色向李参谋道:“今天晚上的炮火,大概不曾稍停一下的。明天的拂晓攻击,鬼子更会来得凶。我主张今天晚上,来它两回逆袭,在他拂晓攻击以前,就给他两次打击。”

  说时,他紧握着右手的拳头,举平了胸口。李参谋道:“这自然是很勇敢的举动,不过我们就是预备了一个连,而且欠一班。张营长去逆袭的话,这里是太空虚的。”

  张庭林道:“参谋,我是想破了的,像敌人这样猛烈的炮火,到了天亮,这里的阵地,恐怕完全是毁了的。我根本没有打算离开长生桥,倘若明日人和阵地全毁,倒不如我冲进敌人的阵地,还可以给他一些打击。”

  他这样说时,那坐在旁边的副营长李少轩不住地点头。等张营长说完了,便接嘴道:“我替营长去!”

  李参谋道:“二位的忠勇,我十分佩服。但二位要知道,我们抱了牺牲的决心,不是没有目的的。我们一寸土地一寸血肉和敌人这样拼,是要争取时间,等待东西两面的援军。我们多撑一点钟,有一点钟的好处。纵然明知道这阵地明天早上要完,我们得咬着牙根,熬到明日中午,若是明日中午,我们的援军赶到了,那就是我们胜利了。”

  张庭林点着头道:“参谋这话我一定记在心里,那我就熬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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