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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程坚忍道:“警察加入阵地战斗,这是抗战史上少有的事。常德这个城,真是每个人都尽了他守城的责任,中国人若都像常德城里的军民,日本人老早就住手了。”

  那警察听了这话,早是一阵高兴,拥上了他的面孔,两道眉毛同时闪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把那只空手,翘起了一个大拇指头,因笑道:“这完全是你们虎贲的功劳,不是你们在常德,老百姓也挺不起这腰杆子来。”

  程坚忍道:“话虽如此,也全靠大家齐心,你看这戴县长,他并不是我虎贲的人啦,他不是我们师长要他去迎接援军,他真不走。我忘了问你一句话,他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了吗?”

  警察道:“大概冲过去了。那里正等着斧头用,再会!”

  说着,他又行了个军礼,然后走了。程坚忍一面走着,也一面自言自语地道:“像文化历史这样悠久的中华民族,绝不是一个不能抵抗外侮的民族,问题只在领导人民的,和他们站得远近而已。”

  他正是这样估计地走着,身旁却有个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程先生,看时,小巷子口上站着个小伙子,穿了身青布棉袄裤,头上戴了灰呢鸭舌帽,这就是抬担架的那个青年了。

  他果然是熟人,是谁呢?怔了一怔,只是望了他。那人抬起手来,将帽子掀了,露出漆黑的一把短头发,程坚忍不觉哦了一声道:“刘静媛小姐,你怎么是这个样子装束?”

  她不由得脸上黯了一下,两只眼睛里含了两眼泪水,几乎滚下眼泪来。她慢吞吞地道:“家父前日就在天主堂去世了,棺木都找不着,只用些木板子拼了个盒子,就埋在天主教堂外敞地里。”

  她说话时,终于忍不住眼泪,脸腮上很快地挂了几条水线,她立刻抬起衣袖来擦了。程坚忍道:“那实在是委屈一点。”

  刘小姐道:“其实,也不敢说委屈,在火线上作战的将士们血肉横飞,比我父亲的牺牲更大了,不过,我想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上,不应该专让将士们去拼命的。原先我是有了个生病的老父,不得不陪着他。现在他去世了,我住在天主教堂里避难,自认是个无能的老弱之流,那是自暴自弃。所以我就和人要了这一身衣着,把头发剪短了,自动地加入了东门外的老百姓担架队里。”

  程坚忍不由得深深地向她点了个头道:“刘小姐你太勇敢了,你……我佩服之至,不过你就不这样做,你也不能算是自暴自弃。”

  她道:“我也不是真有这股勇气,老实说是敌人逼出来了。你想敌人的炮弹炸弹,昼夜地像下雨的一样落下来,天主教堂屋顶上那面西班牙国旗,就能保险吗?与其坐在那里等死,我倒不如出来做点事,不过……”

  她嘴角带了一点勉强的笑意,接着说,“你们军队已经发现我是个女性了,他们是好意,再三劝我不要到城外去。他们虽没有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单独一个女子有些不便的意思。他们又说,城里也许有没走尽的妇女,让我在城里邀合她们组个救护队,这倒是我愿意的。可是我到了城里,看见的全是兵。”

  王彪在一旁看到,也是由心眼里佩服出来,只是不便抢在程参谋中间说话,这时,他就插了一句道:“有老百姓啦,也有女人啦。”

  这个问题立刻引起了程坚忍一个计划,因笑道:“刘小姐,果然城里有妇女的,我这个勤务兵,他就有亲戚住在这不远。若是刘小姐愿意的话,我让他引你去,你在城里住着,你愿看护伤兵也好,你愿担任其他的职务,也可以听便。”

  刘小姐道:“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吗?那好极了,老实说现在城里城外,并没有什么安全地点,我也绝不是为了安全,要到城里来。我自父亲去世后,一点挂碍没有,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不愿白白地死,我的一点点热血,我总要索取一点代价。一个女子伪装男子,被人发现了,单独地在火线上我无所谓,反正是一死,也许给作战的勇士们有什么不便。若在城里找得出几个女同志来,大家共同工作,那就容易出色了。”

  程坚忍道:“刘女士这一番热心,我一定想法子成全你的。至少我们野战医院,需要你这样热心的人,你能邀合女同志,那是最好的事。不然就是刘女士一个人,医院里也极为欢迎。王彪,我回师部,你送刘小姐到你亲戚那里去,若是令亲愿意和她一路加入野战病院,那最好,比在城里或在城外当担架队,那都更能发挥效力。刘小姐恕我不能多陪你说话。”

  他匆忙之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面地交代着。刘静嫒小姐在这孤独的环境中得着程坚忍的照应,很是感激,很不顾忌地,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口里还连道着谢谢。

  程坚忍和她握过了手,而对她那番忠勇的钦仰,还没有表示敬意,兀自觉得不够,于是立着正很带劲地举起手来,向她敬着军礼。礼毕,也就立刻转身向师部去。约莫走了两三步,刘小姐却叫道:“程先生那一部《圣经》收到了吗?”

  他回转身点着头道:“谢谢,收到了。”

  刘小姐微笑道:“恭祝你胜利,上帝保佑你。”

  程坚忍不知道宗教的礼节,不知道怎样答复她,又站着敬了个礼。

  §第三十一章 两位患难姑娘

  不是师部里弟兄们帮着抬,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

  黄大娘道:“哎呀,东门外天主教堂?那边早就受着炮打了吧?”

  静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枪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轰了一夜,一个病重的老人家,哪里经受得住这惊吓,当晚就过去了。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亲不会死的,我就愿意舍了这条命,要替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有学过放枪,别说是个女孩子,就是个男孩子,也没用。后来我又一想,只要为国家出力,帮着人家杀敌人也是一样。可是只做了一次担架队,人家就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又劝我不要干。那个程参谋说,野战医院用得着女人。黄家大姑娘,我们明天一路去好吗?伺候伤兵,这没什么不会呀。”

  黄九妹眉峰一耸,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的样子,正要答复这话,黄大娘便道:“刘小姐,我们是负责给人看守房子的,走不开呀。我们也不是不替军队出力,救火呀,帮着送水送饭呀,都可以,就是一层,我娘儿俩要同去同来,总不能离开这个堆栈,一炸弹下来炸掉了,那没有话说,不炸掉的话,我就得看着。”

  黄九妹道:“刘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说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过饭,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东门那边打得多么厉害,趁着这时候,飞机没有来轰炸,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静媛道:“天亮的时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里吃过一顿干粮。”

  黄九妹看她那样子倒不辞谢,这就锅盆碗筷,由厨房里一阵端到桌上来,静媛看她这人很是爽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炉子里添炭,黄九妹道:“刘小姐你没有做过粗事吧?这些事都交给我好了。”

  静媛叹了口气道:“唉!现在什么环境,还谈什么粗事细事呢?我担架夫都做过了,什么事不能做。”

  黄九妹一把捞住她的手,轻轻抖了两抖笑道:“只看你这双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

  静嫒道:“难道让你做了饭我吃吗?都是九死一生的难民呵。”

  黄大娘点点头笑道:“这话也在理,炮火震天动地,闲着也是怪闷的,倒不如做点事混混时间。”

  于是这两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炉子边热菜热饭。菜饭都热了,黄大娘道:“现在也三四点钟了,大家都来吃吧,吃饱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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