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随笔札记 > 散文随笔

自在杨花

来源:在水一方 作者:美山 2020-05-08

前些日子泡在阴雨里,近几天总算晴朗了。大朵大朵的白云,玉山似得堆在蓝天上。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大地上的一切。远方蒙着渺茫的水汽,仿佛有无数闪闪发亮的粉末在视野所及的某处飘动着。
空气里浮游着白色的杨花,漫无目的地四处飘飞。
这些白色的小东西,主要来源于河流附近的树林里。河两岸丛集着杨树柳树、艾蒿、青蒿、野草等植物杂生在一起,薆薱中浸染着浓郁的翠绿。
柳树的蒴果现已成熟干裂了,露出白色绒毛。杨树大多是那种小叶杨,此时树上也结满一串串碧绿的蒴果,如今也已绽开,看上去如同绿叶上落着一簇簇雪团。有的正随着风从枝叶间飞散开去,分不清彼此了。那些飘不起来的就落在林中的草地上,白烟样的,又好像铺了一层棉絮,几乎把较矮的草丛遮没了。
林中时不时地响起戴胜鸟、布谷鸟、山雀、、柳莺、白鹡鸰、褐头凤鹛等的鸣叫。风穿过树林。河里偶尔也会传出青蛙、蟾蜍的叫声。唯独那些飞来飞去的杨花,一丝声息也没有,悄悄地柔柔地飘啊飘,飘出树林,飘在蓝天白云下。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风暖洋洋的,杨花懒洋洋的。看久了它们,眼睛也受了感染似的,有点睁不开,困倦得直打瞌睡。
春风自在杨花。它们时而借助风力快速高飞,时而俯冲而下,时而又轻盈曼舞。有的被河水沾住,再也飞不动了,而更多的则游荡于自由空旷的天地之间。飘到高山上,田野里,村庄中。从敞开的窗子悄然来访,如一朵朵小小白花。
如雪花飘飞在风中的树林里的白絮,每天都源源不断地向周围输送,不计其数。
为什么?难道这些白色飞行物,仅仅为了自由自在地飘飞吗?
仔细一看,在絮状纤维中,含有小小一粒种子,只是有些干瘪的细小的一粒,并不饱满;然而就是这不起眼的一小粒,竟提供了未来一棵大树在幼苗期必需的所有胚乳。
过一些时候,在河边湿地,在山坡,在石头的夹缝间,甚至房屋顶上,可以见到嫩绿的柳树或者杨树的幼苗。原来看似无心游荡于无限空间的杨花,却暗自有意寻求着,于尘埃落定之后生存繁衍的希望。
如今,它们中有些幸运的种子,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落地生根萌芽生长,展示着蓬勃地绿色生命力。
















应怜屐齿印苍苔
唐宋诗词千百年来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传诵,至今仍历久弥新百读不厌。其中的《游园不值》,我比较喜爱。作者叶绍翁,字嗣宗,号靖逸,江湖派诗人。前日偶然翻开一本古诗词附有注解的选集,又发现: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接下来是有关本诗的注释,却把“应怜屐齿印苍苔”解读为:应该怜惜我的屐齿沾满了苍苔。不禁颦眉,我以为这诗除了第一句而外的其它三句,其实无需太多研讨,就已经很直白地表明了作者的本意,问题恰恰出在对首句的理解上。我想这首非常有名的诗篇以前在多种选本中出现,也许校勘有误,以讹传讹的现象,未必没有。事出偶然,前些时候,朋友送我一本《千家诗》,1980年版的。在其中果然看到这诗与现行版本大有出入,题为《游小园不值》:
应嫌屐齿印苍苔,
十扣柴扉九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依此版本中将《游园不值》误为《游小园不值》,倒无大碍,只是嫌、十、九等字的加入,大大削弱了原诗的诗意。尤其嫌字,有厌恶,嫌弃之意,如真有此字入诗,其意境显然颇为改变。按此说法,屐齿上沾了苍苔自然感觉嫌恶,倒也讲得通了。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古人作诗字斟句酌,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如有疏失,肯定是在流传的过程中产生的。
问题来了,古人对于“苔”到底是嫌还是怜呢?先了解一下苔这种植物吧。苔,隐花植物,根茎叶细微,常贴生于阴暗潮湿处。它对生长环境的选择,虽不算苛刻,但干燥污染严重之处,绝少见到。
王维在《鹿柴》一诗中特意关注这种植物: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其中的青苔,被透射入林中的残阳光影所照见。它远离尘嚣沉静素朴,不被人间烟火惊扰。虽有人言亦不为所动,在短暂的夕阳余辉中更显苍凉安适,与世无争。青苔的这种意象——颇具禅意。
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一诗中曾有: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在面积百亩的偌大庭院中。茵茵苔绿竟独占“半壁江山”。其境之幽,在此彰显。
刘禹锡又在《陋室铭》中得意洋洋地自夸: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仅有八十一个字的诗文中,诗人不惜笔墨占用十个字来渲染苔痕草色,可见居心于透过苔绿,以衬托主人在清贫简陋的居所中,一样能安之若素,志行高洁。与其往来的都是些兴趣于阳春白雪的文人雅士。
而南宋词人吴文英在《风入松》的末尾更以“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充分抒发了郁结已久的怅惘情怀。
从以上例证看来,古诗中的“苔”,已把文人复杂的心绪,附丽于在俗人眼中并不值得注目的这种隐花植物,寄予了深切地审美情愫,抱有爱怜的心态,并藉此得以含蓄地表露。
古诗里的“怜”又具有怎样的意味呢?
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李商隐的《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杜甫的《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诗虽不同,对幽草,儿女及游子之怜,其寓意却如出一辙,都具备爱惜怜悯之大意。
可见在古代诗人看来,苔痕幽草,不但不可小觑,而且更可与万物灵长等同视之;它们与人心有灵犀,并视其为有命有情有美与人类同呼吸共命运息息相关的亲密友伴。正如程颢在《秋日偶成》中所言: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古代诗人对待天地万物的敬重热爱之情,相较与人真有过之而无不及。杜甫在国家残破之际,看到的先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句诗在倾诉了忧国忧民之情的同时,也透露出对大好河山的眷注。其它诗人对景物的依恋,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柳宗元可以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况中,“独钓寒江雪”。张志和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就“斜风细雨不须归”。他们融入大自然的广阔怀抱,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种对自然环境的极度宠爱,还明显地反映在古代绘画里。如展子虔的《游春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马远的《踏歌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袁耀的《骊山避暑图》等等,众多名画中的山水,可谓气势磅礴美不胜收。在俊秀的山峦水畔间隐藏着房舍人物,只作为整幅画的点缀而已,并且中国古画中的山水花鸟无论在数量还是在艺术成就上都远远超过了人物画。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民国以前历朝历代民众理想中的人居环境,是与青山秀水,鸟语花香紧密结合,密不可分的。那时的人们对生存环境的重视,甚至超出了对人类自身样貌的关注。同时也折射出天人合一的理念。这种哲思其实也在众多古诗词里有意无意地贯通浸润。
数量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古诗词,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先描绘天宇气象,高山流水,花草树木之类;然后才借景抒情,亦或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最具这样典型特征的首推杜甫的《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中把草、风、夜、舟、星、月、旷野、江流等,天空与陆地上的景象无论巨细皆作了涵盖,而后才表露出老诗人感慨自己在天下的卑微,身世飘零似沙鸥。
这首诗先写景后言情,依此样板的古诗词数量繁多,虽不尽然,却屡见不鲜。那已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了一种格式。这种格式稳固存在于古代诗词歌赋中长达上千年之久,却不仅不让人感觉死板,倒因其巨大的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而流传千古。至今读来仍颇有身临其境之感,愈显生动鲜活韵味无穷。与此同时,这种格式也一再向今天的读者传达了古人对天地万物的欣赏与虔敬之情,发自心底纯真清洌。
也许正是由于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的观念,在古人心中潜移默化,根深柢固,也才造就了唐宋诗词的辉煌,形成诗歌鼎盛的黄金时代。
对此观点,如果有人质疑。那就请设想一下,假如那时的人们对自然景物漠不关心,任意轻贱,仅仅醉心于私利私欲地贪婪谋求与掠取,不知餍足。那他们写出的诗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有些所谓诗人,会如《红楼梦》中的薛蟠那样恬不知耻地大唱,一个蚊子哼哼哼!
只有面对宇宙天地中存在的及滋生其间的万物予以类似人文关怀的那种躬亲体察与赏识,才会引发悲天悯人诗情画意的强烈表达欲望。
回过头来再说说屐齿,这种木底鞋似乎极难在北方见到,据说也叫木屐。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中记述:屐有如兀字者,两齿甚高,又有作反凹字者。
想必这种木屐的屐齿,踩在松软的地面苔藓上,脚印会比其它鞋子深些。但苔藓绝不会沾到鞋上,因其尽管生于潮湿处,自身并不具黏性。
综上所述,应怜屐齿印苍苔,这句诗应解释为:可能庭园里的主人怜爱地面上的苍苔,怕我木屐上的屐齿将其踩伤的缘故吧?当然还可能有其它意味上的释读,但只会与此大同小异,否则又将造成误会。
细品整首诗的头两句,总感觉有一种拘谨的心情笼罩着。诗人正准备进入园中要小心翼翼地脚踩苍苔,又小心翼翼地轻叩柴扉许久之后,却没有见到园子里的主人而大感失望。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的呢?
诗人热爱明媚春光里所有生机蓬勃的绿色植物,就连地面上的苔藓也生怕被自己又长又硬的木屐齿踩死踩伤。正是怀有这样秉承古人崇尚自然爱护自然的文化素养,诗人才能够以敬畏地目光打量这个世界的美丽,才会惊喜地发现——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 上一篇: 原来这就是风
  • 下一篇:夜的启示
  • 猜你喜欢
      无相关信息